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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荫宇:名家戏剧课——怎样观赏戏剧演出
2018年06月14日 14:23
林荫宇 著名戏剧导演教育家,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
一、戏剧场景的概念
很多朋友都想了解戏剧和电影的一些知识,所以,今天我讲的题目是《怎样观赏戏剧演出》。
罗伯特·麦基是美国好莱坞的顶级编剧,他曾说过,要讲好故事,必须一个场景接着一个场景,以其纯粹的戏剧化场景来打动观众,不能利用解释性或者情感性的语言来粉饰逻辑的裂缝、动机的模糊和情绪的无端,并简单地告诉我们(观众)该想什么或该如何感觉。
在座各位对文学都非常熟悉,从文学到戏剧再到场景是有区别的。不是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能具有戏剧性,也不是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能变成戏剧的场景。比如这句话;小城变化已然很大,但对当地年轻人追求时尚的观念仍视若瘟疫,这句话场景化了没有?没有。但是能不能变成一个戏剧场景?这是可以的。
前不久我给一个编导班上课时,我给他们提了相同的题,我在课上就给他们做示范,好比这有一个演区,里面有好多霓红灯,在一条街上有大酒家、美发厅、浴室,非常繁华。在这个时候,有个大概二十岁的女孩,个子很高,披着长发,穿着一件很宽松的上衣,一条长至脚踝的牛仔裙,挪步到了舞台上。她刚走到台中间,突然听见后头喊:“小花!小花!”然后这女孩子回头说:“妈,干吗?有什么事吗?”那个年龄大一点女士说:“小花,哎呀,你今天带着这假发出去了啊?”这位女士是女孩的妈妈,然后她去拨弄女儿长发。她妈妈刚一拨,女孩说:“别动!”妈妈说:“哎呀,你刚从深圳回来才一个礼拜,天天晚上都出去,今天又要搞通宵?不要喝酒啊,要注意人身安全!”女孩说:“妈,行了我知道了。”妈妈说:“哎呀,你?你怎么抹了黑指甲油?”女孩说:“没事,黑的就黑的呗。妈你回去吧。”妈妈说:“好好好,小心啊,小心。”妈妈下去了,然后女儿看着她,哼,笑了一下从包里头拿出一个化妆镜,掏出口红,开始抹黑色的口红,抹完了以后把头发拨了一下,原来头发里有一对大耳环。突然妈妈回来了说:“小花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你?你怎么抹黑的口红?你要干吗?你要干吗?”妈妈一把把她的假发给拉下来,原来这个女孩子剃的是最时髦的板刷头。你们想想一个板刷头,一个黑色厚嘴唇,一对大耳环,黑指甲。然后妈妈说:“你,你怎么?你怎么?孩子,你你你怎么是这个样子?”女孩说:“都什么年代了,得了你回去吧。”一言不发就走了,妈妈愣在那里说了一句:“孩子啊!”舞台灯光灭。这就是我出的题,小城变化已然很大,但对年轻人追求时尚视若瘟疫。
我们刚才说了,戏剧必须一个场景接一个场景,场景就是要在某一个相对连续的时空中,通过冲突来表现一段动作,这段动作至少在一个重要程度可以感知的价值层面上,使人物生活中负荷着价值的情境发生转折。这里头的定语很多,如果把这句话精简一下,把定语取消,就是要表达,这段动作至少在一个价值层面上使人物的情境发生转变。在什么价值层面上?就是它的重要程度可以感知的价值层面上,使人物的情境能够发生转变。人物的什么情境发生转变?是使人物生活中负荷着价值的情境发生转折。刚才那段戏是在一个相对连续的时空中,通过母女的冲突表现出来的一段动作,这段动作在一个价值层面上,使人物的情境发生转折,妈妈发生转折,其实女儿也发生了转折,她不用瞒着妈妈了。因此,场景在戏剧中是非常重要的。
其实,无论是传统的戏剧还是相对后现代的戏剧,都是由一个个场景组接的,只不过组接的方式不同。电影是靠镜头组接,传统戏剧是靠因果关系的理性逻辑相接。
二、通过场景看导演的戏剧立意
大家一定读过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小说讲述了苏格兰国王邓肯的表弟麦克白将军,为国王平叛和抵御入侵立功归来,路上遇到三个女巫。女巫对他说了一些预言和隐语,说他将进爵为王,但他并无子嗣能继承王位,反而是同僚班柯将军的后代要做王。麦克白是有野心的英雄,他在夫人的怂恿下谋杀邓肯,做了国王。为掩人耳目和防止他人夺位,他一步步害死了邓肯的侍卫,害死了班柯,害死了贵族麦克德夫的妻子和小孩。恐惧和猜疑使麦克白心里越来越有鬼,也越来越冷酷。麦克白夫人精神失常而死,麦克白无一丝难过。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下,麦克白面对邓肯之子和他请来的英格兰援军的围攻,落得削首的下场。其实麦克白是一个悲剧人物。
《麦克白》有好几个版本,我非常喜欢中央戏剧学院八十年代初排的那个版本,麦克白在剧里有一句台词:“我已经两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进,回头的路也是同样使人厌倦的。”可以说,麦克白是一个充满野心和权欲的人,他只能够靠杀戮前进。麦克白登上王位后,在他的城堡里设宴庆祝。在开宴前他找了一个刺客,让刺客杀掉班柯和班柯的儿子,为什么呢?因为女巫说麦克白只能当这一届的王,后面的王是班柯和班柯的儿子来当。
当时舞台上有一张很长的桌子,上面铺着桌布,桌子上面是木头的酒盅。宴会开始了,麦克白夫人请大家坐下。这时候麦克白看见了刺客,然后走到刺客旁边,刺客说,班柯的儿子逃跑了,班柯被我们杀了。班柯的儿子逃跑了,麦克白心里很不高兴,他先让刺客走了。这时麦克白夫人让他赶紧过来落座。就在麦克白要坐下的时候,他突然魂不守舍地说:“你为什么在这儿?你为什么满头血污?我没有想杀你。”麦克白出现了幻觉,看见班柯满头是血坐在椅子上,然后他开始歇斯底里起来。麦克白夫人非常清楚是什么情况,但周围的宾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麦克白夫人赶紧说:“麦克白没事,他最近睡觉太少,太累了,他有点儿不舒服,请大家稍候。”然后她把他拉到一边问:“麦克白你怎么了,你安静一点。”麦克白听见后,强迫自己安静下来。于是,麦克白夫人再次招待大家。但是麦克白一看见聚会的桌子就说:“你怎么还在这儿?怎么还在这儿?”然后他把大红色的桌布一抽,桌子上的杯子全滚落在地上。紧接着麦克白到了桌子上,对着那个幻觉班柯疯狂的乱抓,要赶他走。
在这里插一句,在这之前,我看过美国人演的《麦克白》,看过新加坡排的《麦克白》,看过英国皇家剧院排的《麦克白》,那个时候国外对这一段的处理比较写实,他们会让一个演员扮演死去的班柯。
麦克白挥动红色的桌布,所有的宾客全散开了,这时麦克白夫人觉得自己无颜见人,但她要来收拾这个残局。麦克白挥完全没有力气了,就倒在这个桌子上。麦克白夫人说:“好吧,好吧,请大家都回去吧,请大家都回去吧。”大家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个一个都走了。最后走的一对夫妇,其实是好心,回过头来跟麦克白夫人说,需要帮助的话我们可以帮助你。但是,这时候麦克白夫人已经把火使劲的往下压了,希望大家赶快走,然后让自己解脱出来,没想到有人啰嗦了一句,她的火一下子迸发出来,那两个人赶快就下去了。这时的麦克白夫人已经崩溃了,她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这时麦克白起来了,他说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明天还要再去找那三个女巫,要问问未来的情况,然后就说出了最有名的那几句台词:我已经两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进,回头的路也是同样使人厌倦的。说完就把红桌布扔在桌上,对他的夫人说:“夜深了,咱们回宫吧。”他的夫人木然地跟着他走了,舞台后面是一层一层的台阶,刚走了两三层台阶,麦克白夫人一下子冲回桌子,拿起红桌布就撕。她在撕自己的心,撕自己内心的东西。然后麦克白跟她说:“哎,行了行了,明天我再去问,咱们回寝宫去吧。”
但是麦克白夫人手上还拿着红桌布,因为他们在上台阶,这个桌布被拖得好长好长。这时一束追光打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最后光圈就停在了红桌布上,这块长长的红桌布犹如一条血流,麦克白和他的夫人就涉足在血泊之中。这个场景在连续不断地时空中,通过很多人物间的行动,把麦克白和他夫人内心的纠葛表现出来了。这就是通过场景看导演的戏剧立意。
我再讲个例子,也很精彩。《哈姆雷特》大家都很熟悉,但是不同的导演排练会有不同的解释,我讲讲林兆华排的《哈姆雷特》。在这个剧中有三个人物,哈姆雷特、克劳狄斯、波洛涅斯。有一段戏是这三个人在对话,演着演着突然克劳狄斯说起了哈姆雷特的台词,哈姆雷特说起了克劳狄斯的台词,克劳狄斯讲起了波洛涅斯的台词。当时我在看这段的时候没理解为什么这样排?后来导演是这样解释的,人人都是哈姆雷特,哈姆雷特身上有很多年轻人的特点,他为了复仇很骁勇,但真面临复仇的时候又很犹豫,他为了能够杀死自己的仇人,要装疯,装疯的时候就要让奥菲利娅受到伤害,但他看到奥菲利娅受到伤害而痛苦的时候,又觉得很内疚,因此哈姆雷特身上有很多人类共同的东西,勇敢、正义、懦弱、优柔寡断、有同情心,但他又很残忍。其实我们人也是多元化的,戏剧特别强调人物性格的多面性。每个人身上都有哈姆雷特的影子,都有哈姆雷特的优点,也有哈姆雷特的弱点。这就是林兆华的《哈姆雷特》的立意,通过场景表达出来了。
我再讲讲德国塔利亚剧院的《哈姆雷特》,这个《哈姆雷特》又不一样了,它特别有意思,它前面和传统戏剧的排法是一样的,但最后,有一段是雷欧提斯和哈姆雷特两个人决斗,哈姆雷特的叔叔在雷欧提斯的剑上抹上了毒液,哈姆雷特中剑后,拿起剑又刺了雷欧提斯,最后大家都死了。
塔利亚剧院不是这样演的,当雷欧提斯和哈姆雷特要决斗的时候,演员突然停住了,他们两个一定格,从幕后出来了二十个儿童和少年,他们喊着跑到台前,他们喊“决斗还是和解”“生存还是毁灭”“和平还是战争”等等。当两个人要决定生死的时候,突然二十个人喊出来这些话,很震撼人!它想告诉我们什么?塔利亚剧院的导演是让观众自己选择结局,其实在生活中间常常遇到各种各样的选择。
我再讲一个美国燃月剧团排的《哈姆雷特》,它的舞台没有任何布景,就是有一张大大的白纸,上面写了《哈姆雷特》,人物都是从纸的后面出场,观众看到的不是真的人,是剪影。然后演员在后面拿剑把白纸划开就出来了,所有人物都是由纸里出来的。当奥菲利娅淹死的时候,这个演员就拿手碰那张纸,“哗”一个裂口,奥菲利娅就往纸上面一倒,相当于溺死在小溪里了。最后雷欧提斯和哈姆雷特斗剑的时候,这两个演员都转过身来用剑把整张纸弄的粉碎。也就是说,复仇、杀戮的后果是什么?是破碎、是毁灭。导演想告诉人们不要互相杀戮,因为杀戮就是毁灭。
三、通过场景了解戏剧人物
通过场景可以看立意,可以看对人物的不同解释,可以增加对人物性格的刻画。没有导演会排一个大家看不懂的戏,也没有这样的演员。比如,电影《人鬼情未了》,男主角死了,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是一个虚的人物,我们可以看懂这是他的灵魂,这是电影处理这种情况的手法。
话剧、戏曲与电影不一样。举个例子,京剧《徐九经升官记》,徐九经要升官就要出卖灵魂,就要做假,他左思右想,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这时出现了三个徐九经,一个黑衣服的徐九经,一个白衣服的徐九经,一个灰衣服的徐九经,这个三个徐九经从舞台三面上来,互相唱互相说。这里表现了徐九经人性的多面性。
我刚才讲的塔利亚剧院的《哈姆雷特》也挺有意思,一个老人胸前有一个跟他头上一样的王冠,开始的时候观众对他胸前又抱了一个王冠没在意,演着演着这个王冠就开始动了,露出一个头来,最后跳出来一个人,这就是“小”哈姆雷特,是哈姆雷特的另一面,这也是表达了戏剧人物的性格多面性。
我再讲另外一个戏,叫《大栓的小尾巴》,这是一个儿童寓言剧。有一个小孩叫大栓,爱撒谎。大栓一撒谎屁股上就长出一截小尾巴,撒第二个谎尾巴就大一点,撒第三个谎尾巴更大,到最后他有条很大的尾巴。大栓住在山里头,山大王叫老虎,老虎很发愁,它要找个接班人。老虎手下有四大将,它觉得狐狸太狡猾,猪太懒,熊太没脑袋,豹太暴躁,对四个手下都不满意。最后老虎发现了大栓,大栓屁股后头有尾巴,于是就决定让大栓当自己的接班人。大栓成了接班人,高兴得不得了。
但后来,大栓改邪归正了。作者写大栓本性很善良,那个善良本性的大栓,作者给他起名字叫二栓,最后在二栓的劝说下,大栓认识了自己的错误。大栓认识一个错误就掉一些尾巴,最后尾巴全掉了,大栓又恢复成人。排这个戏的时候,开始是让两个人分别演大栓、二栓。因为我是这个戏的导演,我觉得这个戏是给学龄前儿童到小学四年级的小朋友看的,如果让小孩一看,大栓、二栓是两个人,怎么会认识到这是本我和自我呢?苦思冥想,后来想出来一个办法,就是一开场加了一些词。大栓跑到张奶奶家,张奶奶在烙饼,大栓很不客气地说:“你们家有烙饼吧?给我送一块,我要吃。”这时候,有个很细小的声音说:“大栓你怎么能这样跟张奶奶说话呀?不礼貌。”大栓问:“你是谁呀?你管得着吗?”那个细小的声音说:“我就要管你呀,你应该归我管啊。”大栓说:“什么叫我应该归你管?你是谁?”细小声音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大栓问:“你在哪啊?”细小声音说:“我在你的身子里啊。”大栓疑惑地说:“你在我的身子里?”大栓在衣服里一摸,一个木偶,这个木偶的衣服跟大栓的衣服一模一样。大栓说:“哼,你要管我,去你的!”然后把木偶扔到平台后面去了。没想到,二栓又出来了,还变大了。大栓又扔,扔了几回以后,二栓已经长得和大栓一样大了。我觉得小学生应该能看懂。这就是在场景中看人物性格的多面性。
四、导演对戏剧的处理来源于对生活的认识
《海的女儿》是安徒生写的童话,我排《海的女儿》时和改编者的看法有不一样的地方。改编者把它变成了一个爱情故事,设置了一个坏大臣角色,他要破坏王子和小人鱼之间的爱情,于是就设置了很多障碍。然后演人鱼的小演员就认为《海的女儿》是讲爱情的,其实《海的女儿》不是讲爱情,如果仔细读过《海的女儿》会知道安徒生是讲人和动物之间的区别。
那么,当时不同看法具体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剧中小人鱼去和巫婆说她要变成人,要两条腿,巫婆和她说你可以有两条腿,但你要失去声音。不同的看法就在这里在,都说巫婆是个坏蛋,夺去了小人鱼的声音,我说不对,巫婆代表了自然法则,有得必有失,我们的生活规律就是有得必有失,不可能鱼和熊掌兼得。
安徒生很有意思,他在世的时候别人给他做了一个雕塑,雕像的中间是他,周围有一群小孩。但安徒生坚决要把这个雕像毁掉,他说我不仅仅给孩子们讲故事,我在给孩子们讲故事的时候,永远想着他们身旁的父母,我还要告诉成年人很多东西。比如《皇帝的新装》中只有一个小孩说出实话,皇帝没穿衣服。我读《皇帝的新装》一直到二十多岁的才看懂,其实世界上最可恨的是那些抬轿子、吹喇叭的人,那些大臣们才是最可恶的。因此,《海的女儿》讲到有得必有失是讲给成人们听的。
当时排这部剧的时候,剧组的灯光设计和我说,小人鱼得到腿后,她的鱼尾巴裂开变成了两条腿是很疼的,是要见血的,因此要用红光来渲染,我说好,要红光,但不能只用红光,她在痛苦的同时得到了升华,成为了人,理想实现了,在红光的同时上面的定点光需要个温暖的橘黄色光。那个灯光设计说,导演你这个想法好。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导演对戏剧的处理来源于对生活的认识和理解。
最近,我参加了一个大学生戏剧节,现在大学生喜欢趋新求新,比如他们改编排的《白鹿原》有歌队,二十个穿着陕西农民衣服的人出来唱歌,把《白鹿原》的故事缀起来。这就是新时代的导演对生活的认识,会反映在戏剧编排中。
责任编辑:李天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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