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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品田:手工生产与生态文明建设(中)

2018年08月23日 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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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品田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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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谈手工,手工是一种人性的力量。“在我”之手使手工劳动人性化,劳动活动一体化于人的生命展开,劳动时空也就是生命的时空。因为手在“我”身上长着,手要“我”去运动,所以劳动一开始就是人性化的,人所从事的这种劳动活动和自己的生命过程的展开是一体化的。劳动的时间和空间,就是个人生命展开的时间和空间。对于手工劳动而言,手在哪里就意味着人在哪里,手和身体没有脱节,所以我们总说“人手到了没有”。人手到了,就说明劳动力到了,工人到了,艺术家到了。手在人在,人在手在。手停工就停,如果你的手不干活了,停下来了,说明这个工作停下来了。人歇下来了,活儿也就歇下来了。

如果我们把手工业与大工业生产和自动化、信息化生产进行比较,就会明白其中的含义。大工业生产是“手在人不在”,它是“机器手”。人和手劳动,人的劳动空间和生命空间,一切都是同形同步同在的。在手工劳动中,工具和动力、设计和制作等各个劳动要素和环节高度统一于劳动者的生命活动。工具就是我们的手所把握的工具,动力是人的力气。对于手工劳动来说,工具和动力没有分裂,全部在人一身,不可以被分解。而在大工业生产中,工具是机器,动力是电。

所谓的设计,是设计师、工程师干的活,工程师预先画好蓝图,交给工人去制作;工人在流水线上,按照工程师、设计师预先的规划来进行产品的生产,这是制作。在大工业生产的分工中,设计和制作是分裂的;而在手工制作里,人既是设计者,也是制作者。预先在脑子里规划一个产品,再用手制作出来,这是设计和制作完全一体化于劳动者的生命活动。

 

一、在手——手工具的本质特征

我们再来看手工生产中人和工具、人和动力的关系。首先,人和工具是怎么样的关系,呈现出怎么样的特征?我用“在手”这个词来加以说明,在手——手工具的本质特征。

手工具最重要的特点不在于结构、机制和形态的简单,而在于它需要“在手”,即要握在手里使用。一般来说,手工具的结构和形态都很简单,比如一个榔头,一把剪刀,一把锤子,一根针,一把刻刀。但是,如果手工具不在手,这个“工具”就根本不能被称为工具,它就毫无用处。一把剪子、一把刀放着,不在手上使用,那这把剪子、刀永远没有用,它不可能去创造。所以,手工具和人就是这样一种生命本体化的关系,你必须把它握在手里使用。而且所有手工具都有一个形态特点,就是有手柄、把柄,所有的手工具都要“授人以柄”,比如镰刀、斧头等。同时,手柄还都有一个普遍特征:很光滑、很圆润,为什么?它要适应你的手。没有哪个手工具的手柄是粗糙的、尖锐的、疙疙瘩瘩的,让人不好把抓的。另外,很多手柄上还要缠上布,让它很合手。手柄的形态学特点和造型诉求,就是为了合手,便于“在手”。追求“在手”,这是手工具的形态学特点。手柄还有一个基本含义,它总是明确地告诉劳动者、手艺人:你得从这个地方把我拿起来。

人和工具的这种“在手”的关系,决定了人和世界“物我不二”的生态关系。工具在手,不只是表明人和工具的关系,更重要的是这种人和工具的关系决定了人和世界的关系;人和世界的关系由于这样一种“在手”的关系,使得人和世界“物我不二”。“我”和世界关联了起来,这个世界和“我”有了关系,“我”可以进入到这个世界,世界也因此进入到“我”自身,这就是“物我不二”的关系。在自动化、智能化、工业化的今天,人和工具的这种“在手”关系,具有深刻的哲学含义和现实意义。

手工具在手,使得人和工具都发生了变化。对人来说,手工具在人的身体的外端,延伸了手“在我”的本体性质,也就是说,工具是人的延伸。这是技术哲学上的一个基本观点。但是,技术哲学上所说的这种延伸,与手工具在我的手上的这种延伸的含义不一样。现代技术哲学在工业机器上所延伸的是一种普遍的人,是一种“大写”的人,不是张三、李四某个具体的人。而手工具掌握在“我”的手里,比如一根针握在“我”的手里、一把剪子握在“我”的手里、一根毛笔握在“我”的手里,它延伸的就是“我”,它就是一个很具体的张三、李四。这是它和大工业机器作为人的延伸意义的不同。所以我们说,手工具在人的身体的外端,把真实的“我”延伸了,不是你、不是他,而是“我”。所以它是属于生活中的个体的延伸,是“我”的延伸。比如,我们经常会说“那个机器就是人的延伸”,机器是人的创造,是人的延伸,这没有问题,但是这个机器不是你的创造,不是你张三、李四的延伸,它是人类的,这是有本质区别的。

手工具因为在手,使得“我”不再“赤手空拳”。我们的手本来是空空荡荡的,当我们把工具拿在手里,就不再“赤手空拳”了,就变得强大了。这种增加的部分意味着“我”超越了身体的自然性。“我”的身体的自然性是肉体,因为“我”掌握了一把剪子,“我”的身体有了肉体所不具有的物质属性,比如剪刀——铁器的坚韧性、锋利性,“我”的身体就可以去做肉体所不能胜任的工作。剪刀在“我”的手里,使得“我”的身体的自然性发生了变化,它延长、强壮了我。

手工具在手,使得人发生了变化,工具本身也因为这种“在手”的性质,而发生了重要变化。也就是说,工具本来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因为“在手”,这个工具变成了有灵性的活生生的生命体。而且它因为在“我”的手里,而变得具有了“我”的活性,变成了人格化、个性化的存在。所以,工具在每一个人的手里所创造出的物品面貌是不一样的。同样的工具,同样一把剪子,在非遗传承人、工艺美术大师的手下就可以做得非常精彩,剪得很生动;但没有做过训练的人,剪出的作品形象就可能很拙劣。剪刀不说明问题,但是剪刀在手,它成为了某一个具体人的延伸时,就会产生意义与价值。正因为手工具要和人构成这种关系,所以它就不能违背人的身体性。因为手工具要靠人把它拿起来操作,要去使用它,所以人一定会对工具有要求,工具不可以自由发展。它的限制来自“我”的身体性,因为这个工具得让“我”可以拿得起来。中国古代对这个问题是有认识的。

 

《考工记》谈到过,“凡兵无过三其身”。以前古人作战,是骑在战车上,拿着长矛作战,有人以为矛越长越好,可以在很远的距离就把敌人给挡住了,但是《考工记》告诉我们,矛不能无限地延长,如果长于三个人的身长,兵器反而会害了你。因为使用起来不灵活,没有办法操作它。这就叫工具要“在手”。所以,工具的形态要受到人的身体性的限制,也就是人的身体要制约工具的形态。工具要合手,而越是合手的工具越是简单。而且越合手越简单的工具,越是能够胜任很精细的工作。比如,我们的雕刻就是一把简单的雕刻刀塑造出来的,复杂的刺绣是一根针制作出来的。越是简单的工具,人的创造性越能得到最大的发挥。这是一个辩证关系,工具简单,人很强大,简单的工具促使人去发展自我的能力,让工具便于被掌控,让人可以更自由地操作工具。所以手工具这样一种需要在手把握的劳动状态,对人来说是一种巨大的促进。我们给电子程序照相机取了一个很生动的名字,叫“傻瓜照相机”,为什么?工具太强大,人就变傻了。工具设计得很好,人不用动脑子,只要摁一下按纽就行了,其他一切动作都不用做。工具很发达,人被简单化了。比如现在的计算机技术发达了,我们的书写能力甚至思维都退化了,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在手工劳动中,因为工具很简单,所以人很发达。心灵手巧,手巧心灵,这是一种必然的关系。

正因为手工具要合手,不能违背人身体上的局限性,所以不可以任由其发展。自动化的“机器手”可以伸到月球上、火星上,但是手工手做不到。正因为手工具需要人去身体力行,心运手掌,使得人很难生出非分之想,发展出强大的工具,去任意、肆意地破坏自然,这是手工生态性质的一个生动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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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是浙江乐清的细纹剪纸。为了让大家看到细纹剪纸的精致,我选了一个普通的火柴头做对比。这是用刻刀在宣纸上刻出的纹样,每一个细节都是均衡的、连接的,没有一根是断的,这就是手工的精致。人的能力在手工劳动中达到了何等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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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刺绣——齐白石的胡须,胡子被绣得一层一层的,非常精致。这是靠一根绣花针绣出来的。绣花针这样一个简单的工具,能达到如此精致的程度,令人惊叹!

 

二、在身——手工力的本质特征

手工力的本质特征,我把它归结为一个词——在身。手工具的动能、动量是直接源自人自己的体能、体力,与现代能源或动力相比,手工力最重要的特点在于它需要“在身”。也就是说,它要凭自己的工夫和力气来干活,不可以指望别人。工具拿在手里,要使唤它就得靠自己的力气,没有办法借力的,不像机器,把电闸一拉它就工作了。刻刀、剪刀、斧子、锤子,这些工具拿在手里,要自己去运作它。所以我们说,手工力的本质特征就在于“在身”,在于要凭自己的工夫和力气来干活。

“在身”的手工力以不可逆的生命力为本体,既体现生命力的活性,又体现生命力的人文性。因为力气是你自己的,所以我们说手工力就是你的生命力,是以你的生命力为本体的,那么这个手工力就既体现了生命力的活性,又体现了生命力的人文性。生命是自然的生命,同时还是有智慧、情感、社会历史经验的主体,它和大工业生产的那种纯粹的物理量是不一样的,它是带着人类所有的人文积累进行运作的。与大工业生产力相比,手工生产力的这样一种生命化的本体,使得生产力性质完全不同。

凭自己的工夫和力气来干活,使生命力由潜力变为功力,为生活世界建功立业,而不空耗虚度。不是袖手旁观,而是拿着工具干活。人手上的文化性、人文性、精神性,通过劳动,由潜力变为一种现实的生产力,从生命的一种潜在状态变为显发的呈现状态,为生活世界建功立业,这时候人的生命力就没有虚耗,而是在创造。而且生命过程也以不重复的日日生、日日新的人格流变和生命力,穿越工具的人格绵延,赋予生活世界以人文的时间性和空间性。

在手工力创造中,推动手工具的动力是人的力气,是人的生命力;而生命力的一个特点就是它不可逆的流变,每天都是新的,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不一样,此刻的“我”和刚刚说话的那个瞬间又不一样了。日日生、日日新,生命力是在流变的。推动手工具去做工的动力,就是这样一种日日生、日日新的生命力。所以,手工生产一开始就是创新的,它的动力是日日生、日日新的生命力。这样的一种生命力,通过工具贯穿到手工的对象当中,赋予生活世界以人文的时间性和空间性,把这个人的意义带到世界。

“在身”的手工力必然会反映身体的动态系统,因为手工力是“在身”的,是人自己的力气。而且“在身”的手工力交织着身心因素的综合力量,不光是物理的、肉体的力量力气,还有你的心灵,还有你的智慧、经验积累,是人的身心因素的综合。所以对于手工生产来说,工力的大小、强弱不取决于体格、体质等生理因素。不是膀大腰圆就有工力,国家级传承人的年纪都大了,但是他们的手艺是年轻人比不了的。工力的大小,与对于物体的掌握,以及它所创造出的效果有关,跟身体力气的大小没有关系,或者说不完全取决于身体力气的大小,而更多关系着劳动者的需要、兴趣、素养、信心、知识、经验以及技能水平。就像师傅和徒弟,师傅不像徒弟体格这么强壮,但徒弟是抡大锤的,师傅是拿小锤的,大锤是听小锤指挥的,大锤的创造力完全取决于小锤的指挥,这就是智慧。对于手工生产来说,工力不是可以用量化的数值来衡量的,它是和人的需要、兴趣、修养和知识紧密关联的。

 

“在身”的手工力不仅参合心力,还为心力所调节。用心去调遣你的力气,就可以改变力的“量”,使你力气变得更有力量。心运之力可以改变力的“量”,民谚里有很多这类的说法,比如“心中有力,养活千口;肩膀有力,养活一口”。一巧胜百力,使一点巧劲,用一点心思,用你智慧、经验去指挥你的力气,让你的力用得得当、得体,就能够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这叫做“巧工”。所谓的“巧工”,就是心中有力,不是耍蛮力,而是使智慧之力、心灵之力。这样一种力量需要训练、培养和造就。所以,传统手工艺中的一些绝技,都不是一日之寒,是长期训练出来的。做工作就得用心,不要使蛮力,要用脑子去多想想,要用你的智慧去把握、控制你的力量。

俗话说,“一遍功夫一遍巧。”不要怕干活,你做一遍就巧一遍,多做你的技艺就能得到进步。你的每一个工作,每一次运动都会给你的心灵、身体留下记忆,这些东西会积累下来,变成你“在身”的东西。“在身”的手工力会反映身之所体的历史经验。生命本体是有记忆的,你的每一个操作、实践活动,包括操作的错误,都会成为“成功之母”,所以说“一遍功夫一遍巧”。

在手工艺行业,有很多是习惯的形成,大家师傅告诉你,你得这样做,这是行为的记忆形式。一些规律性的动作,被师傅、前人总结起来,成为一种习惯,一种传统。这里凝结着前人对规律性的认识和体验。我们要运用自己“在身”的力气,同时也要努力去寻找不吃力又讨好的好办法、捷径。因此就要遵循规律、尊重传统,这是前人为你总结的经验,它让你事半功倍。

(根据宣讲家网报告整理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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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http://www.71.cn/2018/0823/1014372.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