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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琨:书法的人生意义——启功先生的书法人生观

2019年01月23日 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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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琨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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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荣幸和大家做交流,今天的题目是《书法的人生意义——启功先生的书法人生观》。

一、启功对书法在人生中意义的解读

琴棋书画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必要修养和趣味所在。琴棋画三项,要求从事者具有一定的艺术才能和特质,并非人人擅长,但汉字人人都可以书写。基于汉字书写的书法是封建时代科举考试中必备的条件,受到普遍重视,是每个读书人的“童子功”。然而,中国先秦时期流传着一段话:“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这段话的意思是,中国古代有三个不朽的事业——“立德、立功、立言”,这是传统士大夫最为看重的人生目标。但书法没有被列为其中,所以难免有人视其为生活中比较次要的事。

举两个例子。清代著名诗人龚自珍曾经描绘过自己的心态——“夫明窗净几,笔砚精良,专以临帖为事,天下之闲人也。吾难得此暇日。偶遇此日,甫三四行,自觉胸中有不忍负此一日之意,遂辍弗为,更寻他务,虽极琐碎,亦苦心耗神而后已,卒之相去几何?真天下之劳人,天下之薄福人也。”这段话的意思是,如果每天有闲暇,天气很好,就想有个很好的笔和砚台,好好的写字、临帖,这是天下的闲人。我很少有这种闲暇的日子,偶然有的时候才写了几行字,就觉得不忍心辜负这一天,因为好像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不去写字了。还要操心其它的各种琐碎的事情,所以是一个天下的劳人,薄福之人。这是清代龚自珍对书法的看法。

明末有一位大学者黄道周曾说过:作书乃学问中第七八乘事,切勿以此关心。王逸少品格在茂弘、安石之间,为雅好临池,声实俱掩。余素不喜此业,只谓钓弋余能,少贱所该,投壶骑射,反非所宜。若使心手余闲,不妨旁及。他认为书法在各种学问中的重要程度只能位列第七八等,千万不要在这方面用心。比如,书法大家王羲之的人品和才学与当时的名臣王导、谢安不相上下,只因喜好书法,掩没了他的身名。

 

其实,黄道周的书法水平在晚明是为大家认可的,世称黄道周的书法“严冷方刚,不偕流俗”,与王铎、倪元璐、张瑞图并称“明末四大家”。他对于书法之道,也是下了绝大功夫的。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首先是思想方面,有很多的著作,被称为南方的“孟子”。启功先生认为他这段话是针对年轻后学而言,因为书法之类,不过是“艺”,与人生应该有志于“立德”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龚自珍虽不以书名世,但于此也是不无造诣的。因为毕竟读书人都要参加科举,不写好字是不行的。我曾看过辽宁博物馆所藏“龚自珍行楷手卷”,其书写中规中矩、有板有眼的,书卷气十足,亦可谓在一般水准之上。

已故的启功先生作为公认的当代书坛泰斗,是如何看待上述这类说法的?我想以《启功书法丛论》中的有关论述,对此略加探讨。

首先,启功先生反对把书法与科举功名结合起来。现在有不少人将书法视为人生的“进身之阶”,怀抱功利之心,并以此教育下一代。启功先生曾指出,有许多家长对孩子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不让小孩去学德、智、体、美,而让小孩写字。我不反对让小孩子写字,写字可以巩固对文字的认识,拿笔写一写印象会更牢固。但要让孩子写出与某翰林、某文人一样的字,我觉得这个距离就差得比较远了。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这句是说,周公那样高明的圣人,假如他在做人和思想方面骄傲、吝啬,就算再有本事也不足观了。所以,一个书法家,自称书法是最高的艺术,我觉得这样并没有抬高自己的作用,反而会让人觉得太肤浅。启功先生以汉字书法作为人生重要的事业之一,但并不将之无限抬高。对于孩子的教育,应该注重全面发展,不能只学书法,不顾其他。这正是启功先生思想宽豁通达之处,非常人所及。

其次,启功先生绝非不重视写字,看轻书法,他认为书法与生活是密切相关的,书法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发挥着极大的效用。书法活动既可以锻炼艺术情操,又可以调心养气,收到健身的效果。总而言之,书法之所以有广大的爱好者,原因很简单,就是它和人们生活的关系十分密切,书法被视为人格形象的代表,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他牢记恩师陈垣(援庵)先生的教导,培养与提高自己作为文史教育工作者的素质。在《书艺承闻录》中,他回忆道,陈老师对于做文史教育工作的学生,要求既广且严。他常说做文史工作必须懂诗文,懂金石,否则怎能广泛运用各方面的史料?还常说,字写不好,学问再大,也不免减色。

 

不仅如此,在启功先生看来,书法还可以作为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上引黄道周的《墨池偶谈》那段话之后,他加有按语道,至于作书之事,今在老夫手中,饮食之外,重于男女。起居与共,实已无乘可分。盖潜神对弈,必求敌手;乐志垂纶,总需水次。作书则病能画被,狂可书空,旧叶漆盆,富同恒产。且坐书可以养气,立书可以健身。余初好绘画,今只好书,以绘画尚需丹青,作书有手便得。偶遇笔砚精良,不啻分外之获。简则易足,无欲而刚。书之时义大矣哉,何只七八乘事!

这段话对于了解启功先生的精神世界、人生价值取向太重要了!原来在他看来,所谓“饮食男女”,饮食为维持生存所必需,当然无可舍弃;而“男女”之道对他来说,则实在不如书法在人生中的地位。这就是在相濡以沫的妻子去世以后,启功先生谢绝盈门的说客,毅然鳏居三十余载却甘之如饴的精神寄托所在。他说自己已经与书法朝夕共处,书法是生活中的第一要素。他认为即使算是消遣休闲,书法也强过下棋、钓鱼、绘画之类,因为可以不必借助棋伴或江河湖水或各种颜料。书写活动在身体和经济的任何状态中均可进行,并且有助于养气健身。众所周知,启功先生的父亲年甫二十即已往生,而他却高寿九十三,这不能不说是书法的一大重要功用。书法既是如此简单地可以满足人生,他自己也就如同林则徐处世一般“无欲则刚”了。所以很自然地得出的结论是:悠悠万事,书法为大,多少事也比不上它!

启功先生认为书法在人生中的意义包含两点:一是书法不是现代社会的唯一,也不是人生的唯一,对小孩的教育,不要光抓写字,而不顾德智体美的全面发展。二是书法又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事情,尤其对他个人来说,是除了饮食之外最重要的事。这两方面缺一不可。

 

二、启功如何看待书法和人生的结合

启功先生是如何把书法家的个人品质、修养、境界和书法本身结合起来的?启功先生对书法鉴赏的眼光非常高超、独到,他有句名言:“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一般人只看刀法和刀峰,而他往往能从刀锋里看出笔锋,并且能从历代书法作品中看出书者的个性、人生轨迹等特点,可以说是“透过笔锋看人生”。

启功先生说:“怎么能从书法上能看出书者的个性呢?”即如“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杜牧,笔迹也是那么流动;而能使“西贼闻之惊破胆”的范仲淹,笔迹便是那么端重;佯狂自晦的杨凝式,从笔迹上也看到他“抑塞磊落”的心情;玩世不恭的米芾,最擅长运用毛笔的机能,自称为“刷字”,笔法变化多端;林逋字清疏瘦劲;苏轼字的丰腴开朗,而结构上又深深表现出巧妙的机智。这些例子是数不完的。尤其是人民所景仰的伟大人物,他们的片纸只字,即使写得并不精工,也都成了巍峨的纪念塔。

启功先生认为,文学作家亲笔写的作品,我们读后能体会到他们的思想感情。比如,唐代杜牧的《张好好诗》、宋代范仲淹的《道服赞》,启先生体会到他们在书写的时候既严肃又愉快。黄庭坚的《诸上座帖》,是一卷禅宗的语录,虽然是狂草所书,但不同于潦草乱涂,而是纸作“氍毹”,笔为“舞女”,在那里跳着富有旋律、转动照人的舞蹈。元代书法家张即之,他主要以写经为主,写的是楷书。他的《金刚经》楷书很有份量,非常严谨。还有赵孟頫写的大字碑文或长篇小楷,动辄成千上万字,首尾一致,精神贯注。可以看出他们写字的功夫。

启功先生对于历代书法作品的欣赏和挚爱,常常逸于作品本身之外,尤其是古代文学名家、书画大家的书法作品。他常常在书法作品之外,谈论这些书写者的人品、风格,这也是“透过笔锋看人生”的重要方面。

启功先生还提到过《颜氏家训》里的“尺牍书疏,千里面目”这句话。在思友怀人的时候,相晤无由,得到传来的片语只词,都感到极大的安慰。如果再看到亲笔的字迹,那种亲切感,确实有摄影相片所起不到的作用。

启功先生认为,我们每读到一个可敬可爱作家的作品时,总想见到他的风采,得不到肖像,也想见到他的笔迹。真迹得不到,即使是屡经翻刻,甚至明知是伪托的,也会引起向往的心情。看到明知是伪托的前人书法而心向往之,有如世间流传的托名岳飞书写的草书《满江红》之类,是许多现代人有过的审美经历。启功先生在得观李白《上阳台帖》之余,简直欣喜若狂,不由放笔写道:在这《上阳台帖》真迹从《石渠宝笈》流出以前,要见李白字迹的真面目,是绝对不可得的。现在我们居然亲见到这一卷,不但不是摹刻之本,而且还是诗人的真迹(有人称墨迹为“肉迹”,也很恰当),怎么不使人为之雀跃呢!

 

三、启功眼里的郑板桥与文徵明

启功先生非常喜欢郑板桥的作品。郑板桥曾说过,他的文章和作品都在《郑板桥集》里了,将来谁要是再给他增加别的,所谓挂名他的作品,他必化为厉鬼而击其脑。

再如,启功先生藏有一开明代文徵明所书七绝小幅,写的是:“石翁诗律号精成,老去还怜画掩名。世论悠悠遗钵在,白头惭愧老门生。”1976年,年逾花甲的他因其“旧装零落,倩友人为之重加背饰”,并满怀深情,在卷首题写道:二十年来,旧蓄书画,斥卖已尽,独此小幅,尚存箧笥,盖深感石田翁以高文健笔,为一代宗工,身后且不免于悠悠之论。小子于此,能不知所愤悱。而衡山翁以头白门生,犹拳拳衣钵如此,是尤后学所堪敬慕者。每一展观,不忍遽置,又安敢任其失坠乎?

这里的石翁是沈周,文徵明的老师,名气也很大,沈周的画非常好,但是书法名气没有他的诗和画那么大。文徵明是他的学生,比他小40岁,是忘年交。

这种心境的表述,不禁令人联想到启功先生与他的恩师陈垣先生的关系。沈周比文徵明大43岁,陈垣先生也年长于启功先生30多岁,都是情逾一般师友的忘年之交。后来中国改革开放,年迈“头白”的启功先生用自己多年笔耕所得,创立“励耘奖学基金”,纪念恩师、传承衣钵,在学界和社会早已传为佳话。

启功先生的《论书绝句百首》中第八十八首评论了郑板桥的书法,他认为郑板桥品格最高,盖其人秉刚正之性,而出以柔逊之行,胸中无不可官之事,笔下无不易解之辞,此其所以独绝今古者。

启功先生对文徵明也评价很高。文徵明在当时很有名气,他的书画有一些赝品,假托文徵明的名义卖钱。文徵明在世的时候对这些事情采取什么态度呢?他很厚道,他经常把一幅没有题跋的作品,签上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呢?文徵明认为,制作这个赝品的人,很多是穷人,他们为了糊口谋生,不得已去冒他的名字,为了让他们有点钱谋生,就为这些赝品题跋。

 

启功先生也是这样,在市场上有很多假冒他的作品。启功先生经常说:“写的不好的,就是我写的。”有一次,他去了一家古玩市场,看到一个摊贩卖他字的赝品,后来,当小摊贩知道是启功先生来了,吓得要命,但他却很和气,说这些都比我的好,心胸很豁达。

启功先生推崇郑板桥和文徵明,还有一个隐秘的因素,即这两位大家在成名之前,都曾受过世俗的冷遇。我们知道文徵明没有得过什么功名,科举不是很顺利,但是他曾经被征召去翰林院编史书,翰林院那些人都是进士出身,看不起他,经常取笑他。还有郑板桥,在他没有中进士的时候,无人看重他,中了进士的时候,又一反常态地推重他。郑板桥有一句诗的最后一句是“二十年前旧板桥”,他意思是,我还是二十年前的郑板桥,二十年前你们都看不起我,现在却对我这么推崇。

我要说的是,启功先生也有类似的经历。他有一个自述,说的是他被陈垣先生推荐到辅仁大学附中去教中学生的国文,过了两年,有人认为他不够中学教员的资格,把他解聘了。因为他的学历不够,那些人认为启功中学都没毕业,怎么能教中学?实际上启功先生的学问已经没有问题了,陈垣先生都觉得可以。被解聘之后,启功先生就去找陈垣先生,说了情况。陈垣先生说,我让你到大学去教书,不光到中学。陈垣先生真的是他的恩师,非常了解他,非常赏识他。事实证明,陈垣先生的眼光没有错。

今天的讲座就到这里,内容比较浅薄,可能也说的不对,请大家批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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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http://www.71.cn/2019/0123/1032022.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