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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晔:打开《堂吉诃德》的一种方式:从《百年孤独》出发
2019年05月30日 15:15
范晔 北京大学西葡语系副教授
一、没有边框的小说——《堂吉诃德》
我们今天的阅读之旅不妨从半个世纪前开始。
1967年,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刚刚读完一部长篇小说,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立刻给身在巴黎的好友——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写了一封长信,在信中欢呼:我们有了美洲自己的《堂吉诃德》!他指的就是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在另外的场合,富恩特斯还说过:“所有的小说都是《堂吉诃德》主题的变奏”,今天我们就借这个机会来看看《百年孤独》是如何来回应“《堂吉诃德》主题的变奏”的。
据说当年美国作家海明威为了讽刺一些书商推出名著缩写本,就模仿把经典变成快餐的方式,将整部《堂吉诃德》的故事夸张地浓缩成一则报刊消息——西班牙马德里特稿:疯狂的乡村骑士堂吉诃德于昨天被捕,当时他正在与风车作战。这是海明威用一句话总结的整部《堂吉诃德》的内容。有意思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也曾经半开玩笑地把自己的《百年孤独》概括成一句话,他说这部小说其实很简单,就是讲一个家族一百年间想法设法地避免生出一个长猪尾巴的孩子,结果还是生了。当然,我们都知道这是玩笑话,没有任何一句话能穷尽一部这样经典的小说中的丰富意义,作为读者,我们总能找到更多的角度去概括或解读它。
比如《百年孤独》可以读作一则关于翻译的预言。我们知道,小说是用西班牙语写成的,但其实其中充满了各种语言的众声喧哗。除了西班牙语还有法语、英语、拉丁语、意大利语、加泰罗尼亚语、印第安土著语、吉普赛人的语言,甚至还有一种叫做帕皮亚门托语的混合语以及海上水手的黑话。另外书中一些特定的人物,比如费尔南达,为了显示身份的高贵和教养,自己发明了一种矫揉造作的个人语言,小说中还有另一个人物对她的戏仿。既然有这么多种语言,由此而来的就是几乎无所不在的翻译行为。小说里,恋爱中的意大利人克雷斯皮曾将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翻译成西班牙语念给他的情人。布恩迪亚家的族长发疯以后被捆在树上,口中念念有词,他念了一种谁也听不懂的奇怪语言,直到后来来了一位神父,才成功破译出来,原来他说的是拉丁文。甚至贯穿全书几代人的故事主线也是一项翻译作业,就是破解吉普赛人梅尔基亚德斯留下的神秘羊皮卷。直到全书的最后,布恩迪亚家的第六代奥雷里亚诺·巴比伦终于使我们得窥天机,羊皮卷原来是用梵文写成的。奥雷里亚诺将神秘羊皮卷上的内容译成了西班牙语,几代人一直苦苦追求破译的到底是什么呢?可能一直到小说的结尾才知道,这里出现了魔幻现实主义。原来,羊皮卷手稿记录的是他们家族的历史,连最琐碎的细节也无一遗漏,于一百年前由梅尔基亚德斯预先写出。读过这本书的人可能还有印象,奥雷里亚诺不停地翻看预言,先看过去发生了什么,破解自己的身世之谜,了解自己的诞生过程,然后为了避免在已经知道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就不断往后跳,想知道他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就这样他破译到自己正在度过的这一刻,译出的内容恰恰是他当下的经历,预言他正在破解羊皮卷的最后一页。“他再次跳读去寻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没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会再走出这房间,因为可以预料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的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重现。”
这样的一个结尾令人难以忘怀,而更加让我们印象深刻的是译者奥雷里亚诺,他最终发现自己是译文中的角色,而破译结束之时,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另外还有一位隐形的译者,他依然在场,那就是原作者马尔克斯本人。我们可以把读者手中记载了整部家族史的名为《百年孤独》的小说看作羊皮手稿的译文镜像。也就是说,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成功换位成为译者,而他笔下小说中的人物吉普赛的智者梅尔基亚德斯反而成了原作者。这一点在小说中很早就有伏笔,奥雷里亚诺潜心钻研手稿时,曾经在冥冥中受到手稿作者梅尔基亚德斯的指点。
梅尔基亚德斯是一个很神秘的人物,他在小说一开始就出现了,但在第一章快结束了的时候,作者借别人的口说他已经死了。过了几章之后,小镇开始出现失眠症,全镇的人都被感染了,睡不着觉也并不会觉得困。后来失眠症发展到一定程度变成遗忘症,大家开始遗忘各种事情,不光是遗忘自己的经历,还开始遗忘身边日常用品的名字,以致于每样东西都要写一个标签。比如这是一个杯子,就写“这是一个杯子,它用来喝水”。大家将会忘记一切,而遗忘最终的后果就是灭亡。眼看整个城镇就要走向无可挽回的灭亡,本来已经死去的神秘吉普赛老人梅尔基亚德斯因为厌倦了死亡又再次出现,而且带来了灵丹妙药,治愈了镇上所有人的失眠症,然后留在布恩迪亚家住了下来,开始做一些发明。比如他做了一个神奇的照相机,想照下上帝的踪迹。后来他对发明也感到厌倦了,开始致力于神秘羊皮卷的写作。当然,那时候没有人知道羊皮卷里写的是什么,直到小说的最后我们才知道原来恰恰写的是整个家族的历史。梅尔基亚德斯卷入了他所预言的历史之中,他既是预言者,也是他所预言的历史中的一个人物,这是很吊诡的一个设定。在小说后面他又死了,但还不是烟消云散的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他仍然以一种类似鬼魂的形式出现,常常在他当年写羊皮卷的小屋里徘徊不去。于是当少年奥雷里亚诺钻研手稿的时候,他向少年显现,给了他一些指点和启示。因为快到一百年了,在他的预言中,一百年的时候将会有人破译羊皮卷,换言之,一百年之内不会有人破译。那时还是少年的奥雷里亚诺在冥冥之中受到了手稿作者梅尔基亚德斯的指点,鼓足勇气离开家门,去镇上唯一的书店购买梵文教材,他之前从来没离开过自己的家门。破译羊皮卷需要学习梵文和其它研究文献,包括百科全书之类的。就是在书店里,少年奥雷里亚诺结识了四位年轻好友。小说里还描述了其他有趣的情节,比如他们展开了一个大讨论,议题是古往今来有多少种消灭蟑螂的方式。四位友人都爱好文艺,其中与他走得最近的一位年轻人名叫加夫列尔。注意,为什么叫加夫列尔?加夫列尔的曾祖父是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他和布恩迪亚家奥雷里亚诺上校是一起战斗的战友。根据书里的记载,加夫列尔后来离开了马孔多,远赴巴黎,就此躲过了随着马孔多覆灭的命运。那么,小说中加夫列尔的全名叫什么呢?加夫列尔•马尔克斯。这不就是《百年孤独》作者的名字吗?《百年孤独》作者的全名叫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所以小说中实际上有一个作者的分身。
这样一说整个逻辑就显得更加混乱和奇妙了。吉普赛人梅尔基亚德斯是加夫列尔写出来的,而加夫列尔最初在书中出现的时候却是在梅尔基亚德斯写的羊皮卷手稿里。那么也就是说,小说里《百年孤独》的作者竟然是《百年孤独》中的人物所创造的人物。在这种乾坤大挪移般的小说变形术之中,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塞万提斯的影子。
《堂吉诃德》第一部第八章中,主人公堂吉诃德遇上了一个比斯开人,两个人剑拔弩张,拔出宝剑向对方恶狠狠地砍去,在这个关键时刻,小说的叙事者突然跳出来宣告推说:堂吉诃德生平事迹的记载只有这么一点。作者把一场厮杀从中间截断了,这就好像什么呢?我们正在兴致勃勃地看电影,眼看到了一个关键时刻,好人和坏人正要决斗的时候,导演突然出境了,跟观众说,对不起后面的胶片找不到了;或者正在看电视剧的时候,到了一个紧要关头,编剧出来了,说对不起,后面还没有写。遇到这种情况读者和观众肯定不肯罢休,而小说中的叙事者,那个自称为故事第二作者的人也不肯罢休。于是从第八章结尾到第九章开始,故事就讲述了叙事者是如何费尽心力,才能在机缘巧合之下从托雷多的市场上发现了一部用阿拉伯语写成的堂吉诃德的传记。以下内容截取自《堂吉诃德》第九章:
有一天,我正在托雷都的阿尔咖那市场。有个孩子跑来,拿着些旧抄本和旧手稿向一个丝绸商人兜售。我爱看书,连街上的破字纸都不放过。因此我从那孩子出卖的故纸堆里抽一本看看,识出上面写的是阿拉伯文。我虽然认得出,却看不懂,所以想就近找个通晓西班牙文的摩尔人来替我译读。要找这种翻译并不困难,即使要翻译更好更古的文字也找得到人。我可巧找到一个。我讲明自己的要求,把本子交给他。他从半中间翻开,读了一段就笑起来。我问他笑什么,他说:笑旁边加的一个批语。我叫他讲给我听;他一面笑一面说:“书页边上有这么一句批语:‘据说,故事里时常提起的这个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是腌猪肉的第一把手,村子里的女人没一个及得她’。”
为什么这个内容可笑?杜尔西内娅是堂吉诃德给自己找的意中人,这里涉及当时西班牙的一个历史背景。西班牙光复运动之后,双王统一了半岛,当时他们推行宗教统一的政策,要求留在半岛上的犹太人必须要改宗,皈依天主教,所以很多犹太人都不情愿地改宗了天主教。托波索是一个改宗犹太人的聚集地。想想看,一个犹太人聚集的地方,有一个人是腌猪肉的好手。犹太人是不吃猪肉的,猪在犹太传统里是很肮脏的东西,因此这种表述在当时非常可笑,摩尔人读到这里就笑了起来。然后这个叙事者接着说:
我听他提起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这个名字,不胜惊讶;立刻猜测到这些抄本里有堂吉诃德的故事。我心上这么想,就直催他把开头一段翻给我听。他依言把阿拉伯文随口译成西班牙文,说这是《堂吉诃德·台·拉·曼却传》,作者是阿拉伯历史家熙德·阿梅德·贝南黑利。我听到这个书名,真是十二分的乖觉才没把快活露在脸上。我从丝绸商人手里抢下这笔买卖,花半个瑞尔收买了那孩子的全部手稿和抄本。如果他是个机灵的小子,看透我多么急切,为这笔交易尽可以讨价六个瑞尔以上,稳稳的可以成交。我马上带着摩尔人走出市场,跑到大教堂的走廊里。我请他把抄本里讲到堂吉诃德的部分全翻成西班牙文,不得增删;随他要多少代价我都愿意。他要两个阿罗巴的葡萄干,两个法内加的小麦,答应一定翻得又好、又忠实、又迅速。我为了工作方便,又要把这么名贵的稿本留在手边,就把他请到家里。一个半月以后,他全部翻完。以下都是他的译文。
大家注意,“以下都是他的译文”,这里暗示我们从此往下看的《堂吉诃德》全都是译文。从这里我们会发觉一个越想越觉得神奇的现象,那就是在我们所知道的西班牙语历史上,西班牙语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两部小说——《堂吉诃德》和《百年孤独》,都宣称自己是译文。《百年孤独》自称译自梅尔基亚德斯的梵文羊皮卷,而《堂吉诃德》自称译自阿拉伯历史学家熙德·阿梅德·贝南⿊利的手稿。
到了《堂吉诃德》第二部,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书中的主人公成了第一部的读者,于是《堂吉诃德》中的人物变成了《堂吉诃德》的读者。为了让大家更有代入感,大家可以试着想象一下,如果《红楼梦》第二十三回里,林黛玉所读的不是《西厢记》也不是《牡丹亭》,而是《红楼梦》,并且还和宝玉探讨起《红楼梦》二十回的写法,会是怎样的一种效果。这种感觉大约可以比拟我们读堂吉诃德时的感受。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也关注并谈论过这一现象,他想到的是莎士比亚。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在舞台上上演了另一出戏,一出情节多少和《哈姆雷特》相似的戏中戏。他同时又提到了印度的史诗《罗摩衍那》。罗摩的两个儿子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他们栖身于森林中,有一个苦行僧教他们读书识字。这位苦行僧是谁呢?他叫跋弥,恰恰是《罗摩衍那》的作者。那么两位学生用的识字课本是什么呢?正是《罗摩衍那》。也就是说,《罗摩衍那》中的人物在读《罗摩衍那》。在博尔赫斯非常心爱的读物《一千零一夜》里也是一样。这个故事我们都很熟悉,一开始有一个非常狠毒的国王,他发誓每一夜都要娶一位少女,第二天就砍掉新娶的这位王后的脑袋。结果有一位名叫山鲁佐德的少女,非常聪明智慧,她决心自荐,每晚给国王讲故事,直到讲够一千零一个夜晚。博尔赫斯提出了其中最令人困惑的一个故事,第六百零二夜,山鲁佐德给国王讲的故事是她给一个残暴的国王讲故事的故事。也就是说,这一夜国王听到的故事是所有故事的开端,他不可思议的听到了自己也身处其中的故事。博尔赫斯提出这一点困惑是在特意提醒读者,这里存在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和一种奇怪的危险。什么危险呢?王后将不断地讲下去,国王将永远听到周而复始没完没了但却不完整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这就像走在一个完全由镜子组成的游廊里,无数的镜像互相交叠映射。类似这样的戏中之戏、小说中的小说,博尔赫斯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堂吉诃德的魔法。据博尔赫斯所说,当堂吉诃德成为《堂吉诃德》的读者,哈姆雷特成为《哈姆雷特》的观众,我们会感到一种奇特的不安。为什么会感到不安?他说他认为我们已经找到了答案——如果虚构作品中的人物能够成为读者或观众,反过来作为读者或观众的我们就有可能成为虚构的人物。
在《堂吉诃德》第二部的时候有非常多的细节,我拣两个来说一下。第二部里有一组非常重要的人物是公爵夫妇,他们是《堂吉诃德》第一部的读者,所以他们非常了解堂吉诃德和他的侍从桑丘的历险故事。公爵夫妇整天穷极无聊,决定要捉弄一下堂吉诃德。于是他们把堂吉诃德引到宫殿里,真的按照他幻想世界中的那一套对待骑士的礼仪来迎接他,用的是几百年前的卡斯蒂利亚语,非常咬文嚼字、非常文雅,按照中世纪歌谣里的套路款待他,还仿照骑士小说编造了许多情节,跟堂吉诃德展开了一场大戏。这段内容中有一个细节,公爵夫人故意问堂吉诃德:“有口皆碑的新书《堂吉诃德先生传》该是信使吧?”这里的“新书”是指《堂吉诃德》第一部。她说:“从那本书上看来,好像您从来没见过杜尔西内娅小姐。”当然堂吉诃德听了以后作出了一个非常高明但模棱两可的回答,但我们引出这句话来是让大家注意什么呢?有人说这可能是西方小说史上第一次有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质疑小说中另一个人物是否真实存在。
同样是在《堂吉诃德》第二部里,一开始,堂吉诃德和桑丘听说有人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了书,而且已经出版了,实际上说的就是《堂吉诃德》的第一部。然后堂吉诃德就打听,那本书写的怎么样,有没有如实转述他们的英雄事迹。结果最后堂吉诃德还问了一句:“是不是作者预告还出第二部呢?”这恰恰是《堂吉诃德》第二部的内容,也就是说,这本小说它自己在预言自己的出现。
为什么有人说《堂吉诃德》这部小说是一部没有边框的小说?就像一幅画的边框一样,画有了边框就把画上的内容都给框在里面了。什么叫没有边框的小说呢?小说慢慢地把我们这些读者和观众也圈进了小说的世界之中。
二、《堂吉诃德》与《百年孤独》中人物命运的启示
下面我再从另一个角度来做一个《百年孤独》和《堂吉诃德》的平行阅读。
读过的朋友们可能还记得,《百年孤独》中有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我不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这一位大家还有没有印象,她是其中较为独特的一个,叫美人蕾梅黛丝。这个女孩有什么特色呢?她天生丽质,拥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貌,但她同时又似乎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小说中首先用一句话概括了人物的本质:“事实上美人蕾梅黛丝不属于这个世界。”
后面写道:岁月流逝她却永远停留在天真烂漫的童年,对各样的人情世故越发地排斥,对一切恶意与猜疑越发地无动于衷。幸福地生活在自己单纯的现实世界里。她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费事穿胸衣和衬裙,便为自己缝制了一件麻布长袍,往头上一套就简单解决了穿衣服的麻烦,并且感觉上仍像没穿一样。按照她的想法在家里赤身裸体才是唯一体面的方式。她本有一头瀑布般垂至腿肚的长发,但她却厌倦了家人总要她修剪,还要用发卡束成发髻,或用彩色绳圈编出辫子,便索性剃了个光头,拿头发去给那个圣徒像做假发。但她简化事物的本性有一个惊人之处,她越是抛开时髦只求舒适,越是罔顾成规仅凭感觉行事,她那不可思议的美貌就越发动人心魄,对男人也越有诱惑力。在世界各地历经沧桑的情场老手一致认定,像美人蕾梅黛丝天生香气所催发出的这般强烈的渴望,他们平生从未体验过。
这里面有一点魔幻的细节,让我想起了《书剑恩仇录》里的香香公主。美人蕾梅黛丝不光天生丽质,而且像香香公主一样带有一种难以解释的香气。用作者的话说,凭这种气息,不管她在秋海棠长廊还是在客厅,在家中任何一处,她的追求者都能判断出她驻足的确切位置,以及她离开了多长时间。这也就能解释了那位年轻的警卫队长为何殉情,另一位来自远方的绅士又为何陷入绝望。但美人蕾梅黛丝对自己身边的紧张氛围毫无察觉,对自己所到之处所引发的可怕的情感灾难一无所知。她对男人没有丝毫恶意,但最终她那无辜的和善态度却使他们陷入狂乱。
这样的一种语境和形象我们可以在古今中外的很多文学作品中找到不同的类型和变体。我们文学史上称这种类型的人物为La Belle Dame sans Merci——冰霜美人,也有翻译成无情美人或无情妖女的;或者说成femme fatale(红颜祸水),非常美丽但又带来致命的危险的女性。同时,我们也毫不意外地在《堂吉诃德》中也找到了原形,就是《堂吉诃德》第一部第十四章出场的牧羊女玛赛拉。
大家可以看上面这张图片,这是《堂吉诃德》第一部第十四章里一段情节的插图。马赛拉正式出场是在第十四章,但实际上作者早在第十二章就开始做铺垫了,借牧羊人之口向主人公堂吉诃德讲述玛赛拉的故事。玛赛拉本是村中一个大富翁的女儿,父母双亡后,她被做神父的叔叔抚养,长大以后拒绝了所有的求婚者,跑到山里面去做一个牧羊女,结果反而吸引了无数的青年富家子弟效仿牧羊人的装束,到山野里来追着她求婚。牧羊人是这么向堂吉诃德讲述的,他说:“先生,你要是在这里多待几时,你有一天会听到山野里一片声都是追求绝望的人在怨恨叹息。附近有二十多棵大树,每棵树的光皮上都刻着玛赛拉的名字,有的名字上还刻着一只王冠,表示玛赛拉夺到了美人的王冠,全世界只有她佩戴。那些牧羊人这里叹气,那里伤心,那边是热情的恋歌,这边是绝望的哀唱,有的彻夜坐在橡树或者岩石下一眼不闭的直流眼泪,早上太阳出来他还在害相思失魂落魄。夏天中午,有人在毒太阳下躺在滚烫的沙地上连连叹气,向慈悲的上天诉苦。姣美的玛赛拉把他们一个个都颠倒了,自己却平平静静、无牵无挂。我们认识她的都想瞧瞧她骄傲一世怎么下场,不知哪个有福气的男人能驯服这个厉害家伙,消受她的绝世美貌。”这是牧羊人对堂吉诃德的描述。
下面的情节讲的是她其中的一位追求者格利索斯托莫,他甚至为了玛赛拉伤心而死。是不是自杀呢?书里写得非常含混,可见塞万提斯可能是个暧昧大师。是不是自杀而死这个结果很重要,因为在天主教信仰里,自杀而死的人是不能葬入墓地的,所以作者没有直接写明,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是为这位美女死的。这位小伙子临死前还特意留下遗嘱,嘱咐把他葬在山脚下他第一次见到玛赛拉的地方。这位追求者是一位诗人,他写了很多诗,而且还是一位剧作家,书中对他葬礼的描述也变成了一出小小的戏剧:他的朋友们都盛装打扮成神话中牧羊人的样子,然后请了很多牧羊人抬着担架,在墓地下葬的时候还履行了很多仪式,最后念了他的绝命诗。
当死者格利索斯托莫的朋友朗诵完绝命诗,玛赛拉在山中出现了,上面的图画描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有点模糊但带着一种朦胧的美感。山坡上的女子是玛赛拉,下面可以看到一个横躺在担架上的人,是那个失恋而死的小伙子的遗体,旁边是他的朋友。另外右边还有一个全身穿着铠甲的人,是堂吉诃德。还有其他看热闹的人在窃窃私语或者谈论着什么。这时候玛赛拉出现了,原文从始至终都没有对她进行任何的形貌描写。当然,这也是一种很高明的处理方式。比如大家读《荷马史诗》,里面有位引起特洛伊之战的著名美人叫海伦,作者对海伦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形貌描写。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句侧面描写,用观者的反应来衬托出主人公的美貌,大概意思是特洛伊的长老们看见海伦以后肃然起敬。这其实是非常高级的一句话,本来特洛伊的长老们都对海伦心怀不满,心想哪来这么一个妖精,红颜祸水,害得我们大兵压境,但是满腔怒火在见到海伦本人的时候一下就不见了。而且我们可以想象特洛伊的长老们肯定都是见过世面的,阅历丰富,甚至可以说见过人间春色无数,不会一见到美女就立刻魂不守舍,能令他们肃然起敬,肯定是这种美貌已经到了一定程度。长老们对海伦之美的惊叹不是好美,而是肃然起敬,有一种敬意在,说明海伦的美已经不限于个人的美貌了,而是天地造化,长老的赞叹更多的是对世间有如此美丽的造物的感叹。
同样,《堂吉诃德》里也没有直接描述牧羊女玛赛拉的眉眼、发色或肌肤如何,玛赛拉出现时他用了一句话,外语直译过来就是“神奇的显现”,中译本里做了一些处理,翻译成“光艳照人的神仙”。这么翻译也不无道理,毕竟对与塞万提斯同时代的读者而言,山间突然出现了一个美女,正好跟他们非常熟悉的巴洛克戏剧中那些圣母、圣徒、天使等超然人物的出现模式一样。玛赛拉在全书中唯一的一次出场就讲出了一篇非常精彩的自辩词,她想要证明把追求者的烦恼和死亡归罪于她是毫无道理的。自辩词内容如下:
“照你们说:我天生很美,害你们不由自主地爱我;因为你们爱我,我就应该也爱你们。你们是这么说、甚至这么要求我的。我凭上帝给我的头脑,知道美的东西都可爱。可是不能说:因为他爱你美,你就也得爱他。也许爱人家美的,自己却生得丑;丑是讨厌的。假如说,因为我爱你美,所以我虽丑你也该爱我,这话就讲不通了,就算双方一样美也不能因此有一样的感情。美人并不个个可爱;有些只是悦目而不醉心。假如见到一个美人就痴情颠倒,这颗心就乱了,永远定不下来;因为美人多得数不尽,他的爱情就茫无归宿了。我听说真正的爱情是专一的,并且应当出于自愿,不能强迫。我相信这是对的。那么,凭什么只因为你说很爱我,我就该勉强自己来爱你呢?假如天没有把我生成美人,却生得我很丑,请问,我有理由埋怨你们不爱我吗?况且你们该想想,美不是自己找的,我有几分美都是上帝的恩赐,我没有要求,也没有选择,譬如说毒蛇虽然杀人,它有毒不是它的罪过,因为是天生的。我长得美也照样怪不得我,一个规矩女人的美貌好比远处的火焰,也好比锐利的剑锋;如果不挨近去,火烧不到身上,剑也不会伤人。
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我要悠游自在,所以选中了田野的清幽生活。山里的绿树是我的伴侣,清泉是我的镜子;绿树知道我的心情,清泉照见我的容貌。我是远处的火,不在身边的剑。见了我的相貌对我有痴心的,听了我的话就该死心。我对格利索斯托莫或其他人——反正我对他们每个人都没有假以辞色,谁都没有理由痴心妄想。该是他执迷不悟害死了自己;不是我什么狠心。如果说他要求正当,我就应该答应,那么我也有回答。他在挖着坟坑的这里对我倾诉正当的愿望,我就对他说:我愿意一辈子独身,把我贞洁美丽的躯壳留给大地消受。我讲得这样明白,他还不死心,偏要逆水行船,他掉进地狱里有什么可说的呢?假如我敷衍他,就是我虚伪了;假如我答应他,就违背了我高洁的心愿。我已经对他讲得透亮,他硬是不明白;我并没有嫌恶他,他自己伤心绝望。你们说吧,凭什么理把他的苦痛怪在我身上呢!他受了骗,才可以埋怨;我答应了他又赖,他才会失望;我勾引了他,他才可以空欢喜;我迎合了他,他才可以得意。他没得到我的许诺,没受我欺骗、勾引、迎合,怎么能骂我狠心杀人呢?老天爷至今没叫我爱上人,要我自投情网是妄想,但愿我这番表白对每个追我的人都有好处。大家请听吧:从今以后,如果谁为我死了,那就不是因为忌妒或遭受了鄙弃。一个人如果谁也不爱,不会引起忌妒;把话说得直捷爽快也算不得鄙弃。称我猛兽和妖精的,不妨把我当作害人的坏东西,别来理我;说我无情的别来奉承我,说我古怪的别来结交我,说我残酷的别来追求我。我这个猛兽、妖精、无情残酷的怪物,既不找你们、奉承你们、结交你们,也不用任何花样来追求你们。......有人要我在男人中间保持清白,可是为什么不容我在山林里洁身自好呢?你们都知道,我自己有财产,不贪图别人的钱。我生性自由散漫,不喜欢拘束。我谁也不爱,谁也不恨。我没有欺骗这个,追求那个;没有把这个取笑,那个玩弄。我有自己的消遣;我和附近村上的牧羊姑娘们规规矩矩地来往,还要看管自己的羊群。我的心思只盘旋在这一带山里,如果超出这些山岭那只是为了领略天空的美,引导自己的灵魂回老家去。”
小说里,她说完以后不等谁回答,转身就走进附近的山林深处去了。大家觉得她的慧心不亚于她的美貌,都颠倒不已。有些人被她美目的光芒夺去魂魄,尽管听了她一番表白也没用,还想去追她。堂吉诃德看到这个情况,觉得正需要他的骑士道来保护落难女子了,他按剑朗朗地说:
“不论你们什么地位、什么身份,都别去追求美丽的玛赛拉;谁胆敢去追别怪我恼火!她已经把话说得一清二楚:格利索斯托莫的死怪不得她,她并没有错。谁求婚她也不会答应。像她这样洁身自好的,全世界独一无二;所有的好人都应该敬重她,不应该追她、逼她。”
有学者把这段情节视为一次法庭审讯,死者的朋友是控诉者,在被告玛赛拉进行过自我辩护后是法官的裁决。这里面充当法官的角色就是堂吉诃德,他认定玛赛拉是无罪的,且主动要求保护她选择的权利。甚至在这一章的最后,堂吉诃德决意去找牧羊女玛赛拉,全心全意为她效劳。这里面可能有一个困惑,是什么使堂吉诃德暂时放下对意中人杜尔西内娅的忠实崇拜,去为一个素昧平生的牧羊女效劳呢?因为玛赛拉跟他一样,都被阅读改变了人生,都想用自己独到的、虚构的理想世界来代替现实世界。玛赛拉之所以抛下万贯家财,跑到山野间去当牧羊女,无疑是受到了当时西班牙流行的田园牧歌小说的影响,所以她说“山里的绿树是我的伴侣,清泉是我的镜子,绿树知道我的心情,清泉照见我的容貌”。这些小说堂吉诃德也同样熟悉,在《堂吉诃德》第二部的最后,我们的主人公被白月骑士打败了,根据约定,他不能再当游侠骑士,要被迫退休一年,他就跟桑丘商量,说可以暂时改行当牧羊人。按小说中的规矩,起一个意大利式的名字,在山林的旷野间来来往往,唱歌吟诗。清澈的溪泉,浩荡的河水供我们喝,甜蜜的橡树子由我们放量吃,坚固的软树木干让我们坐,绿柳给我们绿荫,玫瑰给我们甜香,广阔的草原是那花花绿绿的大地毯,我们呼吸的是新鲜的空气,照明的是星星月亮。在这样的场景中,我们看到了堂吉诃德和牧羊女玛赛拉一样的对田园牧歌生活的向往。所以其实堂吉诃德和玛赛拉是相似的,有人甚至说玛赛拉是一位女堂吉诃德,正是这个原因,我们的主人公堂吉诃德立誓要保卫她,这也是在捍卫将旁人看来疯狂的理想付诸实践的权利,或者说是在捍卫活在梦中的权力。
这时候我们回顾刚才提到的《百年孤独》中的美人蕾梅黛丝,她和玛赛拉有很多明显的相同点:她们都拥有惊人的超自然的美貌,都被视为红颜祸水或带着致命危险的美人,她们都摒弃了所谓的正常的社会生活,拒绝接受一个现实社会为她们限定的角色。在塞万提斯生活的时代,女性只有两种人生道路可以选择——婚姻和修道院,但《堂吉诃德》中的人物玛赛拉显然都不接受,所以后世许多评论家都把她视为一个女性解放的先驱。《百年孤独》中的美人蕾梅黛丝,她永葆天真的赤子之心,连家人都以为她是傻子,只有奥雷里亚诺上校看出了她所具备的洞察人心的大智慧。两位女主人公都追求脱离现实的我行我素的自由,而她们的结局也非常相似,都升到了远离尘世的高处。塞万提斯说玛赛拉转身走进附近山林的深处去了,惊鸿一瞥之后消失在山间林莽的最幽深之处。回想刚刚那幅图画,玛赛拉在一个高处显现,又回到山间的高处。那么蕾梅黛丝是怎么样一个结局?她本来是在房顶上跟亲人一起晾床单,然后忽然神情有异。费尔南达就问她说:“你不舒服吗?”这时候美人儿蕾梅黛丝正攥着床单的另一侧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说:“正相反,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她话音刚落,费尔南达就感到一阵明亮的微风吹过,床单从手里挣脱并在风里完全展开。阿玛兰妲感到裙裾花边传来一阵神秘的震颤,不得不抓紧床单免得跌倒。这时美人蕾梅黛丝开始离开地面。乌尔苏拉那时几近失明,却只有她能镇定自若地看出那阵不可阻挡的微风因何而来,便任凭床单随光芒而去,看着美人儿蕾梅黛丝挥手告别。身边鼓荡发光的床单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离开金龟子和大丽花的空间,和她一起穿过下午四点结束时的空间,和她一起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这是蕾梅黛丝远离尘世升到高处的场景,与玛赛拉的结局有异曲同工之处。
西班牙诗人同时也是文学评论家的路易斯·罗萨莱斯对玛赛拉的象形有一个很精彩的解说。根据他的看法,玛赛拉与其说是一个小说人物,不如说是一种象征。为什么她会如此令人倾倒,让人明知无望还要苦苦地追求?因为她吸引我们的那种超自然的美貌象征的是一种纯粹、绝对的自由,这种自由也恰恰是堂吉诃德甚至塞万提斯本人所迷恋和追求的理想。追求玛赛拉的人冒上了死亡的危险,这是一个美丽而危险的理想,也因此这理想才格外地令我们迷恋。你可以把这里的“死亡”理解为离群所居,被社会现实的规则所排斥,所边缘化,所训斥或惩戒,被消泯自我的一种危险。
三、浅说《堂吉诃德》诞生的时代及文化背景
纪念一个作家最好的方式是阅读他的作品,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说过:“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我们越是道听途说,以为我们懂了,当我们实际读它们,我们就越是觉得它们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刚才我们尝试将《堂吉诃德》与《百年孤独》进行平行阅读,现在我们利用剩下的一点时间回归到最常见的阅读方式,从第一页读起。这里的第一页不是指正文的第一页,而是封面。我主要想讲的是1605年堂吉诃德第一部出版时的首印封面。
我们的中译本大多把书名译成《奇思异想的绅士:堂吉诃德·德·拉曼却》。
上图是400年前的初版封面,最显眼的地方有三行字,是书的名字。第一行是EL INGENIOSO,我们翻译成奇思异想。第二行是HIDALGO DON QVI-,HIDALGO对应中文里的绅士,也有人把它翻译成士绅。不管怎么样,HIDALGO这个词从词源上来讲源自西班牙语hi jo de algo,实际上相当于是某某人之子的意思。hijo是儿子的意思,de就像英文中的of一样,algo相当于something。这个某某人的儿子指的就是从父辈继承了贵族头衔和身份的人。但塞万提斯的时代,HIDALGO这个词已经贬值了。整个西班牙实行贵族阶层,最上层的是国王,然后是皇室,接着是大公,一个个往下排到骑士,骑士之后是绅士。也就是说,绅士是当时贵族体系中最卑微的阶层,在金字塔垫底的地方。贵族金字塔不包括贫民,但是作为垫底的绅士阶层其实享受不了太多的特权。比如仅次于王室的大公或者是西班牙历史上特别古老显赫的家族,他们在国王面前可以不脱帽,他们家族中的女眷在王后面前可以设座,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很多其他经济和社会上的特权。但是绅士阶层能享受的唯一与平民不同的待遇就是免税,并且有很多自称绅士的人,他们的贵族身份都很可疑。那时候存在一些不那么公开的买卖,绅士头衔是可以花钱买到的,所以绅士的贵族身份多少有点可疑。书中的主人公堂吉诃德被定位为绅士,本身就是对骑士小说传统的一种戏仿和讽刺。当时骑士小说都很流行,包括《堂吉诃德》里提到的《阿马迪斯·德·高拉》,这是在西班牙出版的第一部骑士小说,也是所有骑士小说里写得最好的。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堂吉诃德》小说里面那个神父说的,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塞万提斯的观点。对比《堂吉诃德》和《阿马迪斯·德·高拉》两个书名,你会发现后者的修饰语是骑士。
大家可以看上面的两张封面图,右边是《阿马迪斯·德·高拉》的封面,书名里用的是Caballero,就是骑士的意思。主人公的头衔是骑士,当然他的身份可能比骑士更为高贵,比如母亲是公主,父亲也是身份高贵的人。一般来说,骑士小说的标准或者最低配置,主人公的身份至少应该是个骑士,而《堂吉诃德》的作者非常讽刺地把主人定位为一个绅士,也就是HIDALGO。HIDALGO后面的词是DON,这个词我们应该比较熟悉了,也就是堂吉诃德的“堂”。大家看电影《教父》,里面的意大利黑帮头目都有一个尊称,都堂之类的,我们也可以翻成什么什么先生。大家注意这里面有一个什么好玩的东西?《阿马迪斯·德·高拉》里没有人把阿马迪斯称为堂·阿马迪斯的,为什么呢?因为他本身已经是王子了,根本不需要在名字前面加个堂字来凸显高贵的身份。具体到《堂吉诃德》,作为一个绅士,严格来说他是无权使用堂这个头衔的,何以见得呢?小说里面就说了,在第二部第二章里面堂吉诃德问桑丘大家是怎么看待他的,桑丘很坦诚地告诉他说,乡亲们都说您撑死了也不过就是一个穷绅士,但偏要给自己加上堂的名号。可见严格说来堂吉诃德是没有资格自称为堂吉诃德。
还有一处有趣的地方,大家看封面第二行快要结束的时候,“DON QVI-”,QVI-后面加了一个小的破折号,等于是把QVI-XOTE吉诃德这样一个词给拆开了,拆成两半。就这一点有些研究者品出了一些言外之意,本来排版的时候把字号调小点就可以,为什么非要把人家的名字给拆开?因为QVI-XOTE的第一个音阶QVI在拉丁文里有谁或者什么人、任何人的意思,把DON QVI-联系起来。我们就可以把书名翻译成什么什么先生或者任何人先生、无名先生。这种组合产生了很强的谐谑效果,连起来就是某某人之子,无名之辈先生,具有非常强的讽刺性效果。
我们现在自己动手把QVI-XOTE吉诃德这个词连起来,又会出现一些其它意味。比如查大一点全一点的字典,你会发现它实际上有护腿甲的意思。大家看下图中世纪骑士盔甲的各部位图。
吉诃德是哪一部分呢?就是护腿甲,覆盖大腿的那一片甲。按照西方中世纪一贯的身体等级传统,我们知道身体的各个部位不是同等的,上半身比较高贵一点,下半身就有很多其他的意味。大腿实际上属于下半身,所以吉诃德本身不是什么太高雅的词汇。刚才我们说QVI-XOTE被拆开了,后面的XOTE在西语里也有傻瓜或笨蛋的意思。第三行的XOTE加上DE LA MANCHA,LA MANCHA是西班牙的地名,连起来就成了来自拉曼却的傻瓜。DE LA MANCHA实际上也遵循了骑士小说的一个传统,就是名号一般都要带地名,这样显得出身高贵。比如我们刚才说的非常著名的骑士小说《阿马迪斯·德·高拉》,就是来自高拉这个地方的阿马迪斯。问题是人家带的地名都是很有异国情调的地名,但是到了堂吉诃德这里,拉曼却是个什么地方?是在西班牙中部一带的地方。如果大家去西班牙旅行,乘车穿过西班牙腹地时会发现景色是非常单调的,一片全是乡村。当然现在不完全是乡村了,但在堂吉诃德的那个时代乡村景色确实非常单调,一片黄褐色,所以拉曼却这个地方在当时的西班牙只会令人想起粗鄙乏味单调的乡村。我们的主人公很可怜,他不是什么来自异国的王子,而是来自乡村这样的一个出身。
另外,拉曼却(LA MANCHA)除了是地名以外,在西班牙语里还有斑点和污迹的意思。如果用作动词的话,说我的衣服被什么弄脏了,就是MANCHALO,被玷染了。所以当时还有一种说法叫HIDALGOS MANCHALOS,就是被玷染的骑士或绅士,实际上指的是当时一些血统不纯正的贵族。那时候的西班牙特别看重血统的纯正,前面我们提到他们统一半岛之后,很多原来的摩尔人穆斯林或犹太人都被迫改宗了,成了所谓的新基督徒。原来的老基督徒们就有点看不起这些新基督徒,觉得他们当初是不情愿地改宗过来的,所以称这些新贵族为HIDALGOS MANCHALOS,意指有污迹的血统不那么高贵的贵族。有人认为这里是在暗示堂吉诃德的家谱往前推几代可能有些犹太人甚至是穆斯林血统也说不定。
封面上斜体的小字是作者的名字——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萨维德拉,再下面的一大行字是什么呢?是献词,这在我们现在的书籍里出现的比较少了。当时书籍出版有一个惯例,就是要献给自己的保护人。艺术家、诗人或作家在出版自己的作品时都要找一位保护人,并且也是资助人,一般是一位有权势的人。塞万提斯献给了BEIAR,就是贝哈尔公爵。为什么名字这么短下面却有那么长的内容?因为底下的小字是他的各种头衔,公爵、侯爵、领主之类的。这位公爵作为保护人究竟给塞万提斯提供了多少实质帮助,今天看来或许没有多少。因为到1605年《堂吉诃德》第二部出版的时候,保护人换成了其他人。据此我们可以推测,这个保护人可能不是特别理想。1605年的时候贝哈尔公爵只有27岁,据流传至今的很少的一些材料记载,他是一个非常热爱打猎的年轻人,可见对文艺创作未必有很大的兴趣。
再往下看,封面中间占主体位置的是一幅图,我们称为徽标(EMBLEMA),这个跟西方传统的纹章学有密切关系。很多古代文本把纹章缘起追溯到亚历山大时代或《伊利亚特》中的人物,但实际上现在学界研究认为,纹章的兴起应该是在12世纪的上半叶。可能大家在看美剧的时候,里面有骑士决斗的情景,那些骑士都有自己的家族,每个家族有自己的纹章,比如狼、狮子、毒蛇,什么样的都有。当初为什么会有这种设计?骑士决斗的时候不说武装到牙齿也是全副武装的,包括他们有一个面甲,当戴上面甲时从外表是看不出真容的,那我们怎么去辨认呢?大家都一样穿着铠甲,就出现了对纹章的要求。每个家族设计一个自己的纹章,我们就能辨别出这个骑士的身份。后来发展到很多种贵族或大家族都有自己的文章。但这里大家要注意,《堂吉诃德》封面的纹章其实跟作者塞万提斯本人是毫无关系的,实际上是印刷小说的印刷厂的商标。
如图所见,徽章的中间主体部分是一只猎鹰,它站在一只从烟雾中伸出的手上。可能看得不是很清楚,像一个大球一样的,其实那是戴着铁手套的一只手。仔细观察,这只鹰实际上不是睁着眼睛的,它戴着眼罩。中世纪的西方贵族非常喜欢用鹰来打猎,猎鹰术非常著名。猎鹰不可能随时保持在一种战斗的状态,所以平时不打猎的时候会给它戴上眼罩,要放它打猎的时候再取下来。这也就是为什么图上的鹰戴着眼罩。鹰脚下还有一只狮子,它不是一般的狮子,而是趴在那正在沉睡的狮子。狮子的眼睛被涂成黑色,有人说它可能是一只失明的狮子,这个可能性不大。之所以把眼睛涂成黑色是想说明它睁着眼睛。这源于中世纪西方对动物的传统认知或预言传说,当时的人有这样一种信念,狮子睡觉的时候是睁着眼睛的,所以虽然是一只沉睡的狮子,但是睁着眼睛。
看了图片的部分再看铭文。图片周围有一圈拉丁文的铭文:POST TENEBRAS SPERO LVCEM,大意是我期待黑夜之后的光明。这句铭文是当时比较流行的一句格言,出自拉丁文的圣经,在《圣经旧约》里《约伯记》第十七章第十二节,在其他商标或者文学作品里面都有出现过。《堂吉诃德》第二部第六十八章里堂吉诃德也引用过这句铭文来鼓励桑丘重新打起精神来。在《堂吉诃德》的中译本中,这句话被翻译成“黑暗过后光明在望”。
封面最下面是“准予刊行”字样的批注,再往下是发行地点马德里,一个人名胡安·德拉·古埃斯塔,这个人是印刷《堂吉诃德》的印厂负责人。当时那么多印厂里有那么多人,只有他的名字被人们记到今天,就是因为他印刷了《堂吉诃德》。根据考证,他大概生于1579年左右,于1599年到马德里的印厂工作,1604年接管了印厂,刚好是《堂吉诃德》第一部印制的时候。据说1607年的时候,他离开马德里出走了,原因可能是因为和别人有些经济纠纷,去躲债。至于是不是跟塞万提斯出现了经济纠纷呢?我们几乎可以断定不是,因为后来出版《堂吉诃德》第二部的时候,封面上仍然出现了他的名字。如果他们之间有纠纷的话,按理塞万提斯不会再让他印刷自己的第二部。当时那个印厂是马德里第二大印厂,有二十个工人,如今曾经的印厂已经成了塞万提斯学会,就在Atocha大街87号,今天还可以去参观。
其实当时的印厂也是可以参观的,因为西班牙接受活字印刷术是比较晚的,那时候活字印刷对人们来说还是比较新奇的事物。为什么要特别强调当时的印刷厂可以参观呢?在《堂吉诃德》第二部第六十二章的时候,我们的主人公堂吉诃德就进了一家印厂去参观,他没有看到关于自己的书,但看了其他的书,然后还发表了一篇很著名的关于翻译的议论。比如他看了一本意大利文的书,翻译成西班牙语要怎么翻,就此发表一些感慨。现在大家常常把这一段拿出来谈论塞万提斯的翻译观,他说:“翻译就好像是一幅壁毯,正面看颜色非常鲜艳,花样非常鲜明,但是你给它翻过来看的时候,虽然花样还是那样的花样,但是整个的纹理色泽都暗淡了。”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比喻,其实不仅局限于翻译这样一个狭窄的领域内。前面我们说《堂吉诃德》自称是一部译文,同时也就是意味着《堂吉诃德》把自己当成了壁毯的反面。这里面有一个什么暗示呢?实际上塞万提斯是在质疑小说文体甚至是语言文字是不是真的能够真实地传达现实。书本所宣称的现实或者我们每个人宣称的现实是不是真的、唯一的现实?这恰恰是《堂吉诃德》一以贯之的一个主题,即使在一个小小的参观印厂的情节里,也有对翻译的高论,也能够从中看到对主题的反应。
四、从销量浅说《堂吉诃德》的传播接受史
我们知道《堂吉诃德》在今天称得上是一部经典畅销书了,那它在1605年的时候卖得怎么样呢?这可以作为整个《堂吉诃德》传播接受史的第一章。
《堂吉诃德》的初版大概印了一千五百到一千七百五十册,因为印得比较匆忙,当时还存在不少错误。时间匆忙从哪看出来的呢?它甚至没有印出定价的那一页。当时的书除了封面后面还有一些其它献词,然后专门有一页是定价。书的价钱不是书商自己随便定的,他必须要报到宫廷里面专门管理书籍的委员会,由委员会来定价。《堂吉诃德》都没来得及印定价页,先印其它部分,然后把定价页单独送到西班牙的巴利亚多利德。为什么呢?印厂不是在马德里吗?17世纪初,有几年的时间西班牙的宫廷从马德里搬到了巴利亚多利德,所以就必须去那里等待审批定价。为了节省时间,书商一拿到批文就在当地印制了定价页。比如一千七百本,我就印了一千七百张定价页,然后拿到马德里来跟书的其它部分再重新放到一起。这里还要特别说明一个当时的习惯,他们出售的书不像我们现在是装订好的,而是散页的。为什么要卖不装订的书给读者或零售商?因为可以定制。读者可以自行选择用什么样的书皮来装订它,用牛皮还是小羊皮全看个人爱好和财力状况。
那么这种散页的《堂吉诃德》400年前卖多少钱?290.5个马拉维币(当时的钱币单位)。我们来看一下290个马拉维币的购买力如何。以当时的物价,一打鸡蛋是63个,卖63块,一只做熟的鸡55块,一只活的母鸡127块,一公斤羊肉是28块钱,一公斤牛肉是16块钱。羊肉要比牛肉贵很多。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堂吉诃德》第一章一开始,作者叙述堂吉诃德吃乱炖时特别提了一句牛肉比羊肉多。因为牛肉比羊肉便宜很多,所以吃的时候要搭配好牛羊肉的比例,不然很有可能吃不起,体现了主人公作为一个小小的绅士家境并不那么地阔绰。当时其他的书都卖多少钱呢?我们找到了1556年托雷多一个书商的存货单,里面骑士小说的定价在68块到136块之间不等。
为什么比《堂吉诃德》便宜?这个数据毕竟是存货单里的,零售时可能还要贵一些,但不管怎么说,当时书的价钱是不便宜的。一本书基本可以顶八斤到十斤羊肉。《堂吉诃德》竟然能卖290块,相当于两只半母鸡了,所以说书非但不便宜甚至堪称昂贵。塞万提斯在小说中写堂吉诃德痴迷于骑士小说,卖掉了他本来已经不多的几亩田地来买书,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了。
定价不便宜,卖得怎么样?卖得非常好。何以见得呢?很快就出现了盗版。《堂吉诃德》是在1604年12月的最后几天印好的,真正开卖是1605年,所以我们通常说它是1605年问世的。出版短短几个月后,葡萄牙就出现了盗版,这时候作者塞万提斯也好,给他出书的书商也好,还不能马上就打击盗版。因为他们一开始报书号的时候只申请到了十年的授权,而且仅限于卡斯蒂利亚地区,也就是西班牙中部的卡斯蒂利亚王国,所以没有权力去葡萄牙打击盗版。那怎么办呢?赶紧申请其它地区的专卖权。1605年2月9号,仅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很快获得了包括葡萄牙、阿拉贡等其他地方的售书许可,并且在四五月之间就出版了第二版,改正了很多印刷中的错误。1608年就又出版了第三版,不仅在国内卖得很好,而且还运到了新大陆。那时候西班牙有了新大陆的殖民地,已经把书运到新大陆去售卖。1615年《堂吉诃德》出了第二部。1615年之前,第一部英文版就已经出现了,也就是说,这部书在整个欧洲都是非常受到欢迎的。
畅销是一方面,令人惋惜的是塞万提斯本人并没有从中得到很大的经济收益,后来他在经济上仍然比较紧张。另一方面,虽然书卖得很好,但是当时的读者把它当作一个什么样的读物来看呢?有一则在整个《堂吉诃德》接受史上流传很广的故事:有一天,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三世站在王宫的阳台上,他看见一个学生一边看书一边狂笑,就说这个学生一定是在看《堂吉诃德》,不然他就是疯子。然后国王派人一问,果然那个大学生在读《堂吉诃德》。
从这个轶事里,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读者对《堂吉诃德》这部作品的接受,但是基本把它看作是休闲逗乐的书籍。直到19世纪,堂吉诃德才彻底摆脱了被视为喜剧丑角的命运,成为我们今天所熟悉的一个追求极端理想的浪漫主义英雄。1860年,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诗人和剧作家屠格涅夫做了一个在整个《堂吉诃德》接受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演讲。演讲中,他把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称为人类天性中两种根本对立的特性,人类天性中赖以旋转的两极。堂吉诃德代表着理想与信仰,哈姆雷特代表着怀疑;堂吉诃德代表着行动,哈姆雷特代表了沉思。法国文学评论家圣伯夫称《堂吉诃德》为人性的圣经,他说:“不论年龄,我们很多人都有同样的特点,我们睡下的时候是堂吉诃德,醒来的时候就是桑丘·潘沙。”这是一个深刻影响了后来的我们对《堂吉诃德》这部小说解读的范式。它把堂吉诃德和桑丘,骑士和侍从两个人,一个作为理想主义的象征,一个作为脚踏实地的甚至有些实用主义的象征。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堂吉诃德》是人类思想的最高表征,是人类所能企及的最苦涩的自嘲。”我也非常喜欢他这样的一个定论。
当然,《堂吉诃德》在中国的流传又是另外一个话题了。北大的钱理群老师专门写过一本书叫《丰富的痛苦》,谈的就是《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流传史,下部专门讲了其在中国的流传。举一个很小的材料,1918年周作人出版《欧洲文学史》,他在书里是这样介绍堂吉诃德的:“凡一时之讽刺至今或失色泽,而人生永久之问题并寄予此,故其书永久如新。”
最后我们不妨用美国作家纳博科夫在《堂吉诃德讲稿》里最后的话来作结束:
(堂吉诃德)离开了他的祖国,离开了他创作者的书架,在游历西班牙之后又来游历世界。......三百五十年来(我们现在应该更正一下400多年来),他穿越了人类思想的丛林与冻原——而他的活力更充沛,他的形象更高大。我们已不再笑话他。他的纹章是怜悯,他的口号是美。他代表了一切的温和、可怜、纯洁、无私,以及豪侠。这诙谐的模仿已经变成杰出的典范。
谢谢大家。
(根据宣讲家网报告整理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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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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