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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新演变和新挑战
2019年03月01日 14:55
其实文学是一个大领域,文学的作用是不可期的。如果稍微回顾一下,从马克思、列宁、斯大林、毛泽东一直到习近平,他们的文学情结都特别强烈,他们的文学底蕴也十分深厚。你看马克思的著述和演讲中,对优秀文学作品有大量娴熟的、恰如其分的运用和借用,增加了论述的说服力、感染力和传播力。
习近平总书记在讲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时候,他举的例子全部是文学作品,包括《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所以我们说,优秀的文艺作品,从大处讲,对于我们弘扬中国精神、凝聚中国力量,实现民族理想功不可没;从小处看,对于提高文学素养,增加审美情趣,培养健康人格,弥足珍贵,不可或缺。今天我们将对当代文学进行全景式的梳理和大视野的描述,概要地讲述一下文坛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这个变化带来什么样的挑战,产生了什么样的问题,以及我们应该怎样来看待和应对,从而促使文学创作持续繁荣和文学事业健康发展。
我自2003年以来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主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每年编撰一本《中国文情报告》,也叫“文学蓝皮书”。我们这个课题组由八个人组成,社科院四个人,中国作协四个人,从2003年一直到现在。我在主持做这个年度文情报告的过程中,对文学的变化有很多深切的感受。文学与文坛发生的这些变化,如果不是专门从事当代文学研究的人,很难感受得到,文学之外的人们,更是难以感受得到。
对于文学的繁荣与发展,习近平总书记一直很关注,自2014年以来,先后两次发表重要讲话,阐述他对于文学与艺术的看法和对文艺工作的要求。这里既有出于党的领袖身份的对于文学的高度关切与思想引导,也有出于文学爱好者身份的对于文学的深切感受与殷切期望。在这些讲话里,他在阐述一些文学基本问题的同时,对当下文学文艺领域存在的问题、解决的措施、前进的路向,都有深刻的洞察与明确的论说。这些都是我们认识当下文学现状,分析存在问题的思想指引。因此,也可以说,我们今天这个讲座的课题,是在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文艺工作的重要论述指导下的有关文学现状的观察与思考。
一、三个阶段的新演变
当代文学进入到当下时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呈现出丰繁的样貌,是经过40多年的发展历程逐步演变而来的。而40年来的文学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来看:新时期(20世纪80年代),20世纪90年代,新世纪以来。而在这三个相互衔接与彼此递进的阶段里,文学都遇到了以前未曾遇到过的巨大的冲击与挑战。三个阶段分别有三次浪潮,而三次浪潮构成的三次冲击,内涵与侧重各不相同,强度与烈度又前所未有。文学正是在直面这种浪潮、承受这种冲击和迎接这种挑战的过程之中,不断转型与繁荣发展,与社会一起变革,与时代一道前行。
(一)新时期(20世纪80年代):以政治浪潮为中心的演进
20世纪80年代是以政治浪潮为中心的文学演进,这一时期包括20世纪70年代后期和80年代。这一时期文学的所有举措与行动,基本上是围绕着政治性的问题而展开。这种政治的浪潮最先表现为人们对“四人帮”及其极左路线对文艺领域的祸害与影响的清理与清算。有关文艺与政治的关系问题,有关文艺批评的标准问题,有关文艺的方向与方针问题,有关人性、人道主义问题等,便是这种政治背景之下的理论批判与文艺清算的具体表现。与此同时,文艺界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精神推动下,又进而探求文学走出政治束缚之后的新的生长空间与更大发展前景,发生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及其之后的“朦胧诗”争论、“寻根文学”争论,尤其是有关“文学主体性”问题的论争,使得文学进而拓展了观念,找到了新的立足点,文学理论批评界在松动自己的观念,刷新自己的视野的同时,也大力促动了文学创作走出现实主义一统天下的已有格局,文学创作上的“新诗潮”“问题报告文学”“寻根小说”“新潮小说”“新写实小说”的相继登台,使得文学创作由“一元”向“多元”大幅过渡,当代文学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多样化状态。
20世纪80年代的许多文艺问题的讨论与争论,也直接或间接地促动了当时党中央在文艺政策上的一些重要调整,比如在1979年召开的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上,邓小平代表党中央讲话,就吸取了当时的文艺与政治关系大讨论的成果,放宽了文艺政策。紧接着是1980年7月26日《人民日报》社论《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把过去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改为了“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这个改动看来是“一为”改“二为”,但意义很大,这使得文学的方向正确了,路子更加放宽了。
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成果相当丰繁,主要成就是报告文学和中篇小说。报告文学中最早的突破是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后来又是社会问题报告文学,在当时都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当时有几个值得关注的作家群落,如“归来者”文学,知青文学,改革文学等。其中的代表作家王蒙、张贤亮、路遥、蒋子龙等,都写出了堪称经典的中篇小说,如《蝴蝶》《绿化树》《人生》《赤橙黄绿青蓝紫》等。
(二)20世纪90年代:以经济浪潮为中心的演进
20世纪90年代的文学,基本上面临的是经济浪潮的影响与冲击,经济与文学的扭结,构成了这一时期文学发展的主旋律。1992年邓小平视察南方谈话推动起来的经济改革热潮,以及随后“市场经济体制”的提出与确立,使社会生活真正走向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经济建设走向了以市场经济为重心,文学赖以生存的社会基础开始由“计划”转向了“市场”。
邓小平在1992年的南方谈话,人们一般只在引领改革开放的层面来看待其意义。其实,南方视察讲话对整个中国社会生活的改变,对文学与文艺的促动,也同样是巨大的。邓小平的南方视察讲话虽然多是片言只语,但有一些重要的提法是史无前例的。比如,邓小平讲到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要敢于试验时说:要害是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判断的标准,应该主要看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邓小平谈到计划与市场的关系问题时说: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计划经济不等于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也有计划;市场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也有市场。计划和市场都是经济手段。正是这个南方视察讲话,使得“市场经济”正式写入党的十四大报告,发展市场经济成为全党的使命与责任,整个国家开始往市场经济这个方向走。
面对突如其来的经济大潮,文学工作者一时格外焦虑,发生于1994年间的关于“人文精神的大讨论”,实际上是知识分子、文人面临现状与危机的一次重新定位和自我救赎。在这个时期,文学创作一度也充满着迷茫,呈现出散淡、无序的状态。但这一时期的文学,也有两大收获,那就是个人化写作的应运而生,长篇小说的长足崛起。
长篇小说在这一时期的崛起,有多种原因。其中作家自身积累丰沛,文化开放大开眼界,有东西可写是主要的内因,而市场经济的兴起及其介入文学出版,商业化的不断发展促动了长篇小说的出版,是主要的外因。还有就是茅盾文学奖的评选,也是一个重要的推动因素。
长篇小说兴起中的“陕军东征”现象。1992年前后,陕西五位作家不约而同地推出五部长篇小说,这就是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废都》,高建群的《最后一个匈奴》,程海的《热爱命运》,京夫的《八里情仇》,五部作品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但因“陕军东征”这个概念的整体包装,五部作品都成了当时的畅销作品。现在回过头去看,能留的下来并堪称经典的,可能还是陈忠实的《白鹿原》。陈忠实的《白鹿原》,是多年来在生活与艺术两个方面深入积累的结果,作品大气而厚重,尤其是从人物形象到文化意蕴,都接地气,有元气,具有充足的现实主义品质。这个作品在当时也有一定的争议,在茅盾文学奖的评选中也形不成共识性意见,但因为时任评委会主任的著名文学评论家陈涌的鼎力支持,作品最终获奖。这个作品的获奖,既支持了陈忠实的个人写作,也肯定了文学创作中的突破倾向,具有深远的意义。陈忠实因舌癌在2016年去世,引起的社会反响之大,超出人们的想象。我曾为此写过一份内参,主要讲陈忠实写作给我们提供的重要经验,比如作家要写好精品力作,作品要让广大读者喜闻乐见等。
个人化写作,主要是指以“70后”为代表的个人化叙事。这种写作一般不大关注社会、历史与时代,常常是写边缘化的人物,无所事事的状态,等等。这种写作乍一看来,都是无事生非,杯水风波,但细细去看,又会发现,他们对于这种小人物小情绪小烦恼的表现,确是我们的宏大叙事常常忽略的。他们的写作不能说是多余的,无益的,至少把我们对于人物的描写和对于生活的表现,进而拓展了,也丰富了。
(三)新世纪以来:以信息科技浪潮为中心的演进
文学走进“新世纪”已近二十年,迎来另一个更大的浪潮和更强的一次冲击,这就是由传统媒体的转向与网络媒体的新兴联袂构成的信息化与媒体化大潮。与前两次有所不同的是,信息与媒体的浪潮依仗着高新的电子科技手段和全新的运作与传播方式,直接介入到文学、文化的领域,对文学和文坛构成了强劲而持续的巨大冲击。
从显见的层面看,网络带给文学的,主要是依赖于网络平台的网络小说,博客写作,以及那些以网络文学为主业的众多文学网站。实际上,网络带给文学的,既有新型的文学关系,又有新颖的文学观念,而它们在给整体文学添加新元素、增加新活力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冲击,构成了新的挑战。比如,在网络介入文学之后,主导网络文学和影响整体文学的主要关系与基本力量,是网络科技、网络传媒、网络文化。由此,也带来了一系列新的元素,产生了一系列新的关系。其一,是文学与网络传媒的关系,或者说是文学与新型传媒及其传播方式的关系。其二,是文学与产业的关系,这种文学与经济的深度联姻,是网络带给文学的另一个重要的新型关系。网络自产生之时起,与商业和资本的关系就一直难解难分,而以网络为平台的网络文学,正是凭借着网络科技和资本投入这两个轮子,迅猛而强势地发展起来的。
经过多年的实验与实践,网络文学生产的一些基本方式与模式,已大致稳定下来,形成事实上的行规。在这种方式与模式的确立过程中,一些属于网络文学所特有的文学观念,也形成一定的范式,造成广泛的影响,从而给当代文学带来新鲜养分的同时,也带来了新异的冲击。比如,文学写作上的娱乐第一的原则,文学传播上读者至上的观念,文学经营上的利益为重的理念等。这些观念既在引导着网络文学的运行,又在影响着整体文学的发展,使文学从构成元素到内在动力,都更为多元和多样。
二、“三分天下”的新格局
与以前的文学时期相比,进入新世纪之后的文学,因为社会生活的疾速发展和文化环境的剧烈变异,遇到的问题和面临的挑战,日益由外部深入到内部,这使得文坛不能不相应地发生变化,而这种变化既是潜移默化的,又是极其巨大的。
我们过去的文坛,大致上是以专业作家为主体队伍,文学期刊为主要阵地,作协、文联为基本体制的一个总体格局。这样的一个当代文学的传统结构模式在进入新时期的20世纪80年代之后,就在种种革新与冲击之下,发生了一些显而易见的变化。如政治意识形态让位于文学本体理念,民间写作大量涌现,网络文学强势崛起等。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以市场经济为中心的社会变革,广泛而深刻地影响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使得文学赖以存身的经济基础、文化环境和传播手段等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变动。对应着经济基础、文化环境和传播手段的变化,市场化、大众化和传媒化联袂而来,并形成了一种基本定势。可以说在被动应变和主动求变的两种动因之下,文坛开始发生结构性的变化。比如,几十年来基本上以文学期刊为主导的严肃文学,已逐渐分泌和分离出以商业出版为依托的大众文学,以网络媒介为平台的新媒体文学(或网络文学)。
(一)以文学期刊为阵地的传统性文学(或严肃文学)
严肃文学或主流文坛,在过去基本上就等于整个的文坛。由作协、文联系统举办的各类文学期刊,是文学作者学习写作和发表成果的基本阵地,也是文学读者阅读作品和瞭望文坛的唯一窗口。现在则不然,一些作者可经由出版社运作直接出书,或在文学网站自由发表作品;文学的进路与出路都较过去更多了。但文学期刊仍然以严肃文学的坚守,高质量作家作品的推出,成为整体文坛的重要构成和重心所在。
分化之后,这一板块其实更显重要,成为文学标高的代表。其它板块,体现的主要是文学的广度与泛度,这一板块因为囊括了中国当代最为重要的作家,则主要体现了文学的高度。
(二)以商业手段为依托的市场化文学(大众文学)
大众文学是在文学图书的市场化出版与商业性营销的过程中逐渐浮出水面的。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因为出版行业的逐渐市场化,尤其是民间力量介入出版后进而强化了市场运作与媒体炒作,文学出版开始由过去的以作者为主转向以读者为主,一些文学名家的力作经由“炒作”,大幅度地提高了印数,一些无名作者的作品也可经由精心包装,走进图书市场甚至成为畅销作品,文学出版由此进入了市场化的新阶段。
流行作品实际上已经与严肃文学作品分离开来,形成了从创作到传播的一个链条,从而使得长篇小说出版领域,逐步形成了以“圈子里”叫好的严肃作品和“场子里”叫座的流行作品各行其道的基本趋向。
(三)以网络传媒为平台的新媒体文学(网络小说等)
新媒体文学的主要构成是网络小说,尤其是类型小说。按照大的走向,类型小说可分为写实与虚构两大板块。写实板块里,有官场、职场、婚恋、校园,历史、军事、特战、谍战等,虚构板块里,则有武侠、仙侠、穿越、架空、灵异、修真、惊悚、耽美等。类型小说不仅在青少年读者中广受欢迎,而且成为影视、游戏、动漫等形式改编衍生产品的主要来源。除此之外,博客写作、手机文学也在蓄势待发。
在这样的一个三足鼎立的文学新格局的背后,是文学的环境与氛围的变异,是文学的生产与传播的转型。新世纪文学显然在不断的延展与陡然的放大之中,已非单一、单纯的文学领域里的自给自足的现象,它必然又自然地连缀着社会风云、经济风潮与文化时尚,正成长或变异为一种混合形态的新型文学。
我以为,文学的这种前所少有的新变,文坛这种与前不同的态势,也如同社会经济生活出现了不同以往的新状态一样,文学也进入了一种有别于以前时期的新形态与新生态。这种新形态与新生态的主要特征是:当下的文学进入了一个凝聚着新力量,混合着新关系,含带着新元素的文坛新阶段。
概要地说,这种文学新形态、新生态,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在文学生产上,日益呈现出多机制与多成分的混合性、混血性。创作的组织,写作的主导,作品的运作,由传统的作协体制、期刊和出版社机制,变成事业与企业、国企与民营、纸媒与网络等多种力量共同参与、多个链条齐头并举的多元状态。
第二,介入文学的元素增多了,影响文学的关系复杂了。过去影响文学的,主要是社会文化氛围,现实政治环境,现在不断加入进来的,既有市场与资本,又有传媒与信息,还有网络与科技,这些元素的介入与强化,使得文学的场域格外混杂,文学的关系更为复杂,影响文学的元素与因素、动能与动力,也更加的多维与多向。
第三,在作家群体与作品构成上,因为新代际的崛起,类型化的分蘖,成分更为丰富,样态更为繁杂。严肃与通俗,传统与类型,纸质与电子,线上与线下,各自为战,又相互渗透,总体形态更为丰繁多样。
第四,文学的传播、阅读与接受,因文学读者的年轻化,审美趣味的分化,娱乐需求的强化,在文学类型多样化的同时,文学的阅读也走向分层与分众,多面与多边。经典阅读与轻松阅读,纸质阅读与电子阅读,静态阅读与移动阅读,将在分化中并立,在共存中互动,并带来趣味上的抵牾与观念上的冲撞。
三、文坛面临的新挑战
新的演变带来新的格局、新的形态,也构成了新的问题、新的挑战。这些问题以新旧杂陈的方式交织在一起,总体上又呈现出丰繁多样的状态,令人目迷五色,难以分辨;而即便是理清了眉目,找到了症结,又因其盘根错节,犬牙相制,在如何处理和应对上又构成极大的挑战。
这些构成冲击与挑战的问题与难点,可从以下四个方面来看:
一是写作的分化。
文学写作日趋分化,已是不争的事实。这种分化从大的方面看,有靠近严肃文学的,有偏于通俗文学的。深入底里去看,严肃文学中又有为人生的,为人民的,为个人的,还有为艺术的,为评奖的。为评奖的写作中,还分别有为“茅奖”的,为“诺奖”的。而以网络文学为主的通俗文学写作中,有为兴趣的,为娱乐的,为出名的,为挣钱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作为一种个人化的精神劳作,文学写作的各种追求,似乎都无可厚非,但实际上却是大可予以追问的。如果写作只是个人宣泄,只是文字游戏,没有更高的目标,缺少艺术的品质,不考虑读者的观感和社会的效益,这样的疏离世道人心的作品,很可能是既给读者添堵,又给社会添乱。文学与艺术创作中之所以经常会出现一些庸俗现象与低俗乱象,盖因一些写作者秉持的理念只有基本的下线,不求较高的上线。
文学写作作为一种精神劳动,文学作品作为一种艺术成果,怎样在追求个人性中兼顾公众性,在信守自主性中兼顾社会性,在适从市场性中兼顾艺术性,在图求艺术性中兼顾思想性,需要写作者不断检省自己和校正路向,也需要文学从业者和关系人理清自己的思想观念,树立正确的判断尺度与健康的欣赏趣味,努力造成不失正鹄的审美风尚和光风霁月的文化环境。
二是传播的变化。
文学传播较之过去,既在纸质化的方式上新增了电子化的传播方式,同时也借用和借重其他方式,使文学传播进而趋于多样化了。
电子与网络介入文学传播,一开始只是网络文学作品,现在则不限于此。纸质作品的电子化,网络作品的纸质化,这种双向转换已是出版领域的常态化方式,这使传统形态的主要以纸质形式传播的文学作品,越来越多地走向了电子化。现在不仅图书电子化了,而且期刊、报纸也电子化了。这种电子化延伸到手机之后,手机也变成了移动化的阅读工具,使得阅读在时间与空间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扩伸与延展。
传播的变化带来的,不只是在纸质形式之外又有了电子形式,它还打破了传统阅读的静态方式,超越了纸质作品的背靠背的阅读方式。它的动态型阅读,尤其是跟着作者更帖阅读的方式,使电子形式的传播充满了一种读写之间的密切互动,作者留意读者的跟帖,读者介入作者的更帖,这使传统的作者与读者的关系,变为了偶像与粉丝的关系。这种读写互动的共同体,也构成了网络文学不同于传统文学的最大特征。
文学传播中的另一个新的现象,是影视改编作品对于小说原作的大众化推广。由小说改编为影视作品,这在过去多见于传统型的纸质作品,但现在则成为网络小说走向读者大众的一个重要方式,许多传布于网络之际的类型小说,通常先改编成影视作品,经由高水平的技术制作与艺术演绎赚取较高的收视率之后,再予出版纸质作品,进而占领出版市场,赢得更多读者。《后宫甄嬛传》《步步惊心》《琅琊榜》《花千骨》等,都是极为成功的典型例证。这种运作方式的迭获成功,已使网络小说作者把改编影视作品看成最为重要的传播方式,而网络小说也由此成为影视作品改编的主要来源。
三是阅读的俗化。
现在的阅读越来越趋于通俗,乃至低俗,是显而易见的。阅读的这种下滑性变化,有两个方面的主导因素与具体表现。
一个方面是娱乐性的欲求逐步凸显,消遣性的需求不断增强。这些年,随着娱乐化的文化潮流渐成风尚,消遣性的文化消费大力增长,文学作品尤其是流传于网络的类型小说开始注重娱乐性元素和游戏性功能,使得注重消遣与娱乐的文学阅读与文化消费,有了可供选择的丰富对象,供与需的两个方面形成互动关系,构成了一定的利益链条。这些年来,在文学图书的出版销售中,越来越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取向,一种是“圈子”里叫好的,一种是“场子”里叫座的,“圈子”里叫好的“场子”里不叫座,“场子”里叫座的“圈子”里不叫好。而那些“场子”里叫座的,要么是官场小说、职场小说,要么是玄幻小说、穿越小说,或者是改编了影视作品的小说原作。总之,一定是故事好看的,意趣好玩的,读来轻松的。
另一方面是随着网络科技蓬勃兴起的电子阅读。电子形式的阅读,带有轻阅读、快阅读、碎片阅读、图像阅读等诸多特征。这种阅读近似于浏览,主要以获取显见的信息与浅层的愉悦为主,与旨在精神陶冶和艺术审美的深度阅读相去甚远,但已成为青少年文学阅读的重要方式。2013年间,广西师大出版社做了一个“死活读不下去的书”的网络调查,数千名网友参与投票,把诸如《红楼梦》《百年孤独》等已有定评的中外文学名著一概投了进去,而且还位列前茅。这里蕴含的问题,既有现在的一些文学读者在观念上疏远经典的问题,也有一些青年读者用电子阅读的方式对待经典的阅读错位问题。还有一个实例是,2015年上半年,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山东大学图书馆所作的学生借阅文学图书排行榜上,两所大学都是《盗墓笔记》排第一。即便《盗墓笔记》属于网络小说中的力作,但仍属于通俗性的类型文学,那么多的名校大学生竞相阅读,不免令人为之惊愕。现在的大学生,应属“90后”一代中的精英,而他们在文学阅读上的取向与口味,无疑偏向了通俗。精英阅读尚且如此,其他人的阅读可想而知,这确实让人很不乐观。
四是批评的弱化。
当下的文学批评,无论是与批评的过去时期相比,还是与创作的现状相比,都明显地趋于弱化了。这既跟文学批评的自身更新求变不够,未能与时俱进有关,更跟文学创作的发展日益泛化,新的文艺形态层出不穷有关。可以说,现在的情形大致是,相对滞后的批评,面对不断更新的创作,相对萎缩的批评,面对一个不断放大的文坛。
批评的问题,涉及理论的充实、方法的更新、视野的拓展、队伍的建设、力量的整合、新人的培育等诸多方面的问题。这些问题的切实解决,既要靠批评本身去努力奋斗、不断调整,也要靠整体的文学领域协调动作,通力协作,尤其是有关文学、文化领导部门的高度重视与认真对待。
就批评本身而言,如何在共识减少的情况下重建基本共识,在多元多样的状态下彰显核心价值,在文学的认知与批评的尺度上求同存异,形成合力,已是一个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现在的文学批评,如同现在的学术研讨,常常是言说者自说自话,与会者各说各的,看似一样的提法但各有各的说法,似乎同样的概念却有各自不同的内涵,这种情形就导致了共识越来越少,歧见越来越多,宽容越来越少,抵牾越来越多。
更为严峻的问题,可能还是对于以网络小说为龙头的新媒体文学,现有的文学批评,介入的力量既很显薄弱,又很不内在,基本上难以起到以有力的批评影响创作、生产和传播的实有功效。这既跟现在的批评队伍年龄结构偏大、知识构成偏老有关,又跟具有新的理论知识和文化视野的新型人才相对缺乏,理论与批评的后备力量都明显不足有关。而这样一些涉及全局和代际的问题,显然是批评自身所难以解决的,需要有关领导部门进行全面布局和总体部署。这个问题已经迫在眉睫,而它的解决,既关乎文学批评的重振雄风,也关乎整体文学的协调发展。
四、因应挑战的几点建言
当代文学40年的发展与演变,人们更多地看到的是传统文学领域里的种种异动与变化,比如文学写法的走向多样化,文学观念的日益多元化,新的文学代际的前赴后继等。这些变化是显见的,也是确实的,但只看到这些变化是远远不够的,在这些变化的背后,还有以网络文学为标志的新媒体文学的兴盛,以“80后”“90后”为代表的新的文艺群体的崛起,以年轻一代为主体的新的文学受众的激增,以及他们在形成新的文学形态、构造新的文艺类型、释放新的文学观念的同时,对整体文学构成的强劲而持续的冲击,对社会文化生活造成的广泛而巨大的影响。
因此,观察和研讨文学和文坛的变化,要超出局部看整体,越过文学看文化,要从文学活动与文化生活的联系上,从文化生活与社会生活的互动上,来看取演进,察观动向,把握倾向,理出问题。从这种更广的视野和更大的角度来看,当下文学与文坛在基本走势与重要思潮上,主要在三个方面表现出关系的纠结与状态的逡巡。这些倾向性问题的探讨与解决,不仅极为迫切,而且至为重要。
一是走势问题。
文学的态势与走势,受制于各种因素的主导和各种力量的推导。在文学场域,尤其是创作领域,创作主体的追求至关重要,但不同的创作主体有着不同的追求,创作主体自身也受到社会生活与文化环境的影响,再加上生产传播过程中市场因素、传媒因素的强力介入与借题发挥,创作的走向,文学的态势,常常在各种力量的纠合与对冲中,呈现出丰繁而又混沌的景象,甚至偏离原本的目标,出现各种各样的倾斜。
由严肃文学、大众文学和网络文学的不同板块构成的当代文学,从写作的趋向、作品的状况来看,一直存在着一个不断增长体量,总是不讲质量,不断扩张广度,总是缺少高度的严重问题。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这样的问题不仅存在于整体的文学领域,也同样存在于严肃文学领域。以长篇小说为例,现在每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约在5000部以上,但在每年的各种长篇小说评选与排行中,经常列入备选名单,为大家所关注的作品不过50部左右,绝大部分作品很少有人提及。数量与质量的不成比例,是十分惊人的。
在文学板块分化之后,人们更对严肃文学的作品创作寄予了上高度、攀高峰的厚望,但事实上,严肃文学的创作也常常不能令人满意。在一些重要的文学奖项的评选中,进入最后角逐的作品大都出自文学名家之手,但无论是从思想性上去打量,还是从艺术性上去衡量,都各有缺失与遗憾,以至于最终获奖的作品都较为勉强,这也使一些重要的文艺奖项减敛了原有的分量。
至于市场化的大众文学,网络上的类型小说,就主要以故事性的写作、通俗化的情趣,来满足各类读者的一般性消费需求,这些作品在文学生活中也有其满足某些读者的消遣与娱乐等需求的效用,但在文学的总体构成上,基本上起的是扩增文学影响的广度,延伸文学阅读的泛度的作用。
究其原因,造成如许问题的,表象上看是浮躁情绪的不断漫泛,许多人身陷其中难以自拔;而更为深层次的问题,则是从写作者到传播者,乃至阅读者,普遍地缺乏“精品”意识,缺少“经典”运作。因此,需要力戒浮躁,远离喧嚣,特别需要做到习近平总书记2016年11月30日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中指出的“在市场经济大潮面前耐得住寂寞、稳得住心神,不为一时之利而动摇、不为一时之誉而急躁,不当市场的奴隶,敢于向炫富竞奢的浮夸说‘不’,向低俗媚俗的炒作说‘不’,向见利忘义的陋行说‘不’。”只有这样,才能耐下性子,静下心来,去努力创造“那些叫得响、传得开、留得住的文艺精品”。
二是观念问题。
文艺文化现状既缭乱又繁荣的背后,是不同追求的相互交错,不同观念的交相汇流。而这样一些追求与观念,因为市场化、媒体化的共同作用和暗中诱导,由向某些方面的不断倾斜,已经出现了观念上的混乱与生态上的失衡。比如,文艺创作中出于提高“曝光率”,刷新“存在感”的动机,以粗枝大叶的写作频频亮相,只求作品数量,不讲作品质量的比比皆是;在文学图书出版中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的关系失衡,不少出版单位片面追求作品销售量、市场占有率,而使某些题材的作品过于集中,少数名家无形中垄断图书市场和客观上霸占出版资源。还有一些图书运作为了抬高定价,谋求暴利,舍本求末,粗粮精作,以奢华的外在包装掩盖空虚的内容,等等。还有网络文学写作中某些类型如玄幻、神幻、魔幻作品的泛滥,博客写作中为吸引受众的有意媚俗、媚恶,等等。另外,影视领域也问题成堆,名著重拍成风,“恶搞”流行,游戏“红色经典”,把拍“大片”完全等同于赚大钱,等等。总之,只求名利,急功近利,成了文艺领域里流行的通病与难治的痼疾。
我们应当承认那种立足于某些“欲望”“利益”的市场原则、媒体规则的一定合理性、有效性,但只有这样只要赚钱的市场观,“娱乐至死”的文化观,显然远远不够和很不全面。我们还应该有更高的欲望与愿望诉求,那就是着眼于长远、对接着理想的价值观念,用一种更能体现人们的根本需求的价值观来制衡文化市场和引领大众媒体。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曾明确指出:“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生动活泼、活灵活现地体现在文艺创作之中,用栩栩如生的作品形象告诉人们什么是应该肯定和赞扬的,什么是必须反对和否定的,做到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这样一个基本又重要的任务与职责,在我们的文艺创作中,文艺批评中,文艺生活中,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落实与应有的体现。怎样把核心价值观转化为文艺创作的思想主导与艺术罗盘,仍是摆在文艺家和文艺界面前需要认真解决的重要任务和全新课题。
三是趣味问题。
趣味是文艺作品的重要特性,也是文艺欣赏的重要元素。文艺作品的趣味,包含了志趣、意趣与情趣等,这是文艺作品使人感到有意思和被引动的内在魅力。而因为不同的文学写作者与文学接受者有着不尽相同的艺术趣味,文艺从创作到欣赏,都因不同的趣味形成了一定的差异和彼此的分野。
总体来看,严肃文学的创作与阅读,在趣味上更加凸显审美的高雅需求,而大众文学和类型小说的创作与阅读,则在趣味上更加偏向娱乐的通俗需求。而正是以娱乐为主的通俗化需求又有不同的取向,网络小说又从主题和题材上分蘖出许多不同的类型,使不同的类型小说的写作与阅读,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相似趣味的利益共同体。
把网络小说、影视文学都包括进来看,当下的文艺场域在趣味走向上,有不少现象令人忧虑,内含的问题值得人们切实加以关注,这就是以青少年群体为主体的文艺欣赏与消费群体,在艺术趣味上以游戏性为主的倾向日益彰显,甚至成为主导文艺消费的流行文化思潮。
文艺有娱乐功能、游戏因素,这是不言而喻的。但现在由青少年一代主导的流行文艺,无疑把这样的功能和因素无限放大了,乃至形成了一股娱乐至上、游戏唯大的时尚性的潮流,这显然是一种偏向。
有人把当下文艺领域的娱乐化倾向,看作是我们过去对文艺的娱乐性功用忽视与压抑的一种反拨,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并非是主要的原因。文艺不能被禁锢,文艺也不能被游戏,这样的两个极端都不可取。实际上,娱乐化思潮的兴起与漫泛是世界性的现象。美国著名文化学者尼尔·波兹曼在1985年出版的《娱乐至死》一书,就以美国社会为例,由公众话语的日趋娱乐化,揭示了媚俗趣味对于社会文化的绑架与戕害。可惜的是,美国社会文化的如许前辙,我们在进入新世纪之后完全复蹈了。文娱传媒热衷于各种“八卦”,电视节目沉溺于一味找乐,似乎娱乐成了当今社会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的事情。
在娱乐化思潮日益主宰文化生活的同时,以网络小说为主体的类型文学,也由自娱自乐起步,进而使娱乐化思潮更加强化。网络文学在写手的成长和后来的作品构成中,越来越具有了接地性与丰富性,但“游戏”始终是其基本的精神要素,却是毋庸置疑的。
更为令人忧虑的,是大量的青少年文学爱好者、文艺观赏者,在文艺欣赏上对于娱乐趣味的乐此不疲和顽固追求。已经有人指出过,这种“二次元审美”现象与他们在文艺启蒙时期深受日本动漫作品影响有关。在动漫作品特有趣味的长期浸染下,青少年越来越喜欢漫画与动画所构造的超验世界,这使他们常常沉浸在带有游戏感和青春乌托邦色彩的作品里难以自拔,这看起来是热衷于文艺性游戏,实际上是对于现实的消极逃避。而正是这种超现实的文艺趣味,在青少年中成为时尚和潮流,又使得网络文学中的神幻类型,影视作品中的神怪题材,纷至沓来,络绎不绝,并成为时兴的文艺现象,日益流行的文化潮流。
从广大文化受众的角度和广义文化生活的视域来看,这对当下的社会文化是一种既具丰富性,又带鲜活性的补充与拓展,但这种文化思潮在其基本取向上,不仅与传统文学相分离,而且与经典文学相游离,对既有的文学传统和现有的文学秩序,乃至基本的文学观念,都造成了有力的遮蔽,形成了内在的抵牾,构成了一定的消解。它们所带来的,至少是利弊兼有的双重影响,甚至以一味“向下”的趋势与我们所提倡的向上的文化构成了某种抵牾。问题还在于,这种社会思潮依托于文艺,借助于大众,适应了某种需要,满足着某些欲求,无论是分辨起来,还是应对起来,都格外不易,甚至极为困难。怎样认识这些问题,如何应对这些挑战,确实需要下新功夫,花大力气。
总之,文学的新演变带来了新形态,注入了新活力,也造成了新问题,构成了新挑战。而这样一种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新现实,无论是从文学研究上看,还是从文学管理上看,都大大超出了人们已有的文学经验,需要我们在深入调研、充分了解和准确把握的基础之上,破解新的难题,探索新的方法,开展新的实践,总结新的经验。这是新的文艺现实提出的新要求,也是时代赋予我们的新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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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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