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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一枫:北京——文学与城市
2020年09月30日 10:23
石一枫 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今天和大家交流的话题是北京这座城市与文学的关系。
一、西安、南京、北京、上海等城市作为文学城市的渊源
在中国历史上,很多城市都可以作为文学之城,北京并不是唯一的一个,而且也不是最早的一个。可以说,在北京之前,中国的文学之城有很多。
古代的长安曾经既是政治中心、军事中心、经济中心,同时也是文学中心。据统计,唐诗里面提到最多的城市就是长安,很多诗人的生活和写作的核心也在长安。
除了长安以外,较早于北京成为文学之城的还有建康,也就是今天的南京。大量的诗人、作家以南京为核心,创作出了大量文学作品,一直持续到了晚明时期。《桃花扇》的故事就发生在南京。此外,杭州也是一个文学之城。
文学之城天然和中国的文学发展、文化人物以及作家的生活密切相关,甚至可以说没有这些文学之城,就没有当时的文学样貌。今天的北京是全国文化中心,但是在古代并不是作家写作的中心。北京作为一个文学中心,是从古典文学后期开始的,也就是在主要的文学体裁是小说的时代,北京才开始逐渐登上重要的文学城市的地位。
中国的古典小说是和北京高度相关的体裁,我们可以列举一些与北京有关的古典文学作品。《红楼梦》写的是金陵十二钗,大概虚构了一个南京的地址,但实际上曹雪芹的后半生基本上是在北京度过的。有一种考证指出,曹雪芹是在黄叶村写的《红楼梦》,具体位置就在北京香山植物园。当然,对《红楼梦》的考证太多了,现在哪种考证是正确的都不敢说,但其中一种比较权威的考证说的就是曹雪芹在黄叶村写了《红楼梦》。我认为,《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甚至是中国有文学以来的伟大作品之一。如果没有《红楼梦》,中国可能没有在百科全书、鸿篇巨制或者长时段浩瀚作品意义上,能够和世界其他文明比肩的作品。另一部与北京有关的古典文学作品是《儿女英雄传》,其作者文康也是北京人。《儿女英雄传》的主要故事都与北京高度相关。以上可以看到,在长篇小说时代,北京逐渐登上了文学舞台,成为一个相对重要的文学城市。
当然,与北京同时期的文学城市也有很多,比如上海也出现了大量与之相关的文学作品。即使在长篇小说时代,上海所出现的重要文学作品在数量上还是很多的,尤其是晚清时期,上海不光有社会结构的改变,同时也有巨大的文学繁荣。在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中,《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孽海花》都是发生在上海的故事。张爱玲在停止自己的写作后,开始把韩邦庆用苏白方言所著的《海上花列传》翻译成了类似于普通话的语言,这样一来,北方人也能看得懂其中的内容了。《海上花列传》讲述的就是发生在上海的故事,当然它讲的是封建时期腐朽的生活。实际上,《海上花列传》在写法上是高度接近《红楼梦》的。从长篇小说的数量上来看,与上海有关的长篇小说数量还是要比北京多的。我认为晚清时期的文学之城可能还是上海,而不是北京。
在文学意义上,北京真正成为一个重要的城市,我认为是从民国时期开始的。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甚至到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北京的商业并不发达。这一时期在北京称得上是体面人的,其实是一些文化人,比如老师。民国时期,北京建了很多大学和研究所,开始变成了一个文化气息非常强烈、汇聚着很多精英知识分子的城市,比如鲁迅、李大钊等革命家、老师、作家。这些作家中的很多人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而是全国各地汇聚到北京的,比如鲁迅是浙江人、刘半农是江苏人、钱玄同是浙江人、李大钊是河北省乐亭县人。
二、京派文学与海派文学的区别
在现代文学史上,京派文学是指居住在北京的文人和知识分子(他们可能是外地人),他们所共同形成的文学风格或是取得的文学成就,林徽因就是京派文学作家之一。林徽因有段时间住在北京,她除了写诗、散文以外,还经常办沙龙,招待知识分子。钱钟书写过一篇小说《猫》,有人考证《猫》所描写的故事就是林徽因家。沈从文也是京派文学的作家之一,他刚刚登上文坛时也是一个“北漂”作家。
在现代文学史上,还有另一个概念,叫海派文学,比如张爱玲是海派文学作家之一。相比于海派文学,我认为京派文学的作家出身和地域更杂,他们的身份和兴趣爱好也更杂,比如林徽因、沈从文、张恨水等各种各样的作家都可以归为京派文学中。海派文学相对来讲单纯一点,就是上海和苏南一带的人,他们的志趣更相似。京派文学作家之间的写作风格可以说是差别巨大,既有林徽因那种抒情美文的写法,也有沈从文那种勇武、充满生命力的写作,同时还有酸溜溜、不咸不淡的那种小文人随笔式的写作,所以今天我们也很难总结出那个时期的京派文学到底是什么风格。
三、京味文学的特点
京派文学和京味文学之间的区别特别大。从京味文学来看,我认为从老舍到王朔,京味文学的风格基本上一直没怎么变,就是那么一种味道,就是那么一个腔调。但是京派文学中作家与作家之间的区别特别大,甚至大部分作家后来在读者的印象里已经和北京没有太大的关系了,比如今天再看沈从文、林徽因,很多人不会把他们当成京派文学作家,但同时我们也要知道,这些人都曾经来过北京,而且曾在北京学习、工作、创作、教书。北京影响了这些知识分子,同时这些知识分子在北京的相聚以及他们创作的作品也推动北京逐渐成为一个文学之城。
与此同时,这一时期在北京街头地摊上,通俗文学已经非常繁荣了,比如《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作品的出现。在对民国时期报纸的研究中,一类是大报纸,也就是政治新闻;还有一类是副刊或者小报。在对小报的研究中,有一个门类是研究当时的连载小说,包括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武侠小说的作者基本都叫楼主,其中最著名的楼主是还珠楼主。由此可见,北京的文学繁荣,不仅有林徽因、刘半农等作家,同时也有小报、地摊书等通俗文学。
作家邓友梅先生写的一个特别有名的小说,叫《那五》。那五是一个破落旗人,因为他什么都不会做,没钱吃饭只能出去混日子,后来那五想出一个办法,去写小说。但是那五又不会写小说,于是他找人买了一部叫《鲤鱼镖》的小说,随后改了书名拿给报社。可第二天报纸上就开始说《鲤鱼镖》写得臭不可闻,那五找到编辑问这是怎么回事,编辑说现在有人捧捧不红,有人骂才能红,这是《那五》的故事。邓友梅把旧派北京人写得特别传神,比如《那五》中有一个细节描写,那五家的佣人跟他说家里断粮了,只剩下半块咸菜疙瘩,那五很高兴,说还有咸菜呢,但是他嫌这半个咸菜疙瘩切得不漂亮,必须得“改改刀”,就是要把这半块咸菜切成又薄又细又顺眼又晶莹剔透的模样,他才能吃下去。这就是旧派的北京人,那五就有这种气质。
京味文学代表作家——老舍先生
我认为,一个城市在文学上有多大的意义,并不能靠笼统的统计数据,有时候一个大师或者一个天才,就决定了这个城市的文学地位。很幸运北京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大师——老舍先生。北京之所以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文学之城,一个在文学史上有着重要意义和鲜明风格的城市,也是因为有老舍这样一位作家。
现代文学六大家包括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为什么这六大家的地位要高于其他现代文学作家,主要有两个考虑标准:一是在中国革命运动里起到的作用是积极的,这一点很重要;二是文学成就、思想成就、学术成就。那么,这个评判标准公平不公平?我个人认为很公平。今天衡量作家地位,就是要把革命作家排在前面,因为现代文学本身就是革命的文学,现代文学从来不是只以文学标准论成败、论高低的一种文学,它的作用就是启迪民智,就是为广大中国人鼓与呼,因此一定要强调文学的革命性。
在现代文学六大家里面,我们可以对他们的文学成就再做分析。在六大家中,我最佩服的作家还是鲁迅,鲁迅的写作既有高度的艺术水准,又有思想深刻性,是一位真正了不起的作家。
六大家中的其他作家,也各有各的特色。
郭沫若不仅在文学上取得了很高成就,其学术水平也非常高,是甲骨文研究的权威。
茅盾以长篇小说见长,但也有人指出茅盾的艺术表现手法有些单一,小说里面写人的状态有点僵化。但是茅盾的理论水平非常高,他总是善于同时也执着于用小说生动地图解还原马克思主义社会经济学,因此他写的小说里面人的味道或者说文学的味道就淡一些。
巴金开创了“革命加恋爱”的写作模式。在巴金之后,“革命加恋爱”比较有名的就是杨沫的作品《青春之歌》。“革命加恋爱”是一个文学模式,但是客观地说,这种写作模式很难把作品写得非常深刻。
曹禺只写戏剧,基本上不太写其他题材。
我们再来看老舍,我认为老舍天生就有写作的天分,天生就有当作家的天分。什么叫天生作家?举个例子,比如一个人出门没赶上公共汽车,普通人顶多就是说一句真倒霉,但老舍可能就能说上几句话,让你觉得没赶上公共汽车这件事还挺有意思的,这是他的叙述才能。以前我们在总结老舍的文学才能时,经常会说他使北京话成为一个文学语言,但老舍最大的才能是因为他用北京话写作吗?说北京话的人多了,但是有几个人能成作家?又有几个人能把事儿讲得像老舍那么有意思?实际上,老舍的成就并不是用北京话写作,而是他有着一种作家的天分,这种天分使老舍成为作家是一个必然事情。
老舍原名舒庆春,“舒”字左边是“舍”字,因此他给自己起名叫老舍。老舍这个笔名非常有意思,看起来并不像一个搞新文学的作家,实际上他一开始创作的也都是幽默作品。老舍的作品在英美国家的市场非常好,他的作品在美国出过英文版。鲁迅的文章能不能翻译出来就是一个问题,因为鲁迅的文章太深刻了,这就需要找到一个既懂鲁迅又懂英文的人来翻译他的文章;茅盾的很多作品都是革命小说,但是美国人不喜欢看革命小说,同时美国人也很怕看到讲共产主义的文章。但是老舍的作品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大家都愿意看。根据当时的销量统计来看,在发行量上能与旧文学抗衡的革命文学作家只有老舍一人,因为老舍的作品能被人民群众喜欢。
由此可以看出,老舍最开始是一个大家都喜欢的作家,逐渐变成了一个革命作家,他的很多作品更多的是写北京的故事,更多的是关注北京人,尤其是他特别会写北京的老市民。后来很多人,比如邓友梅、陈建功等人,也写过很多北京的老市民,但是那种写法基本上都和老舍先生或多或少有些关系。老舍后来逐渐成为革命作家、进步作家,在小说里更多地有意识地增加了一些进步和革命的元素。实际上,大量革命作家都克服不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一写革命小说,文学水平就下来了,但是老舍克服了这个问题。从这点意义上来说,老舍既是天生的作家,同时也是天生的革命作家,他写革命题材的小说,要比他写其他题材的还要好,这很了不起。老舍也写过一些文章,批评过那些只有革命思想、没有艺术成就的作家。老舍写革命题材的作品,写得艺术水平特别高,比如他的中篇小说《骆驼祥子》就是革命题材的,里面写了人民被压迫、被剥削,写了进步的知识分子遭到迫害,也写了底层人互相之间的倾轧和堕落,艺术水准非常高。
新中国成立以后,老舍依然持续写作,并且保持着极高的写作水准,这是他非常难得的地方。《龙须沟》《茶馆》都是老舍在新中国成立后写的。老舍在新中国成立后特别忙,经常要参加各种会议,但就是在那么忙的情况下,他还能写出那么了不起的作品。遗憾的是,老舍的《正红旗下》没有完成,如果完成了,这部作品很有可能成为北京文学难以逾越的高峰。《正红旗下》那种叙述的水准和鲜活程度,既体现了一个作家的才能,又体现了一个高度成熟的作家在他最好的状态里能够达到的水准。
老舍作为作家的一生,是光辉灿烂的一生,而且也正是因为有老舍这样一位作家,才使得京味文学成为了今天的样子。京味文学有一个不可磨灭的基因就是老舍,因为这是老舍开创的一种文学载体、一种写作形式,没有老舍就没有这种文学。同时,我更佩服老舍的是,虽然他是北京人,虽然他写的是北京的人和事,但他所看到的却不是只属于北京的问题。对一些写北京的作家以及他们的作品,我个人的评价没有那么高,是因为他们只写北京的民俗,只写北京人关心的事,比如写北京人在胡同口下棋、在槐树底下喝花茶,把那点民俗、那点讲究变成了沾沾自喜、炫耀的资本,这就不是好的京味文学作家。老舍写的也是北京人,也是北京的生活,但是我们就能够从那一代北京人和他们的生活里面看到当时中国面临的最大问题。看《骆驼祥子》,我们看到的是当时中国人所面临的残酷剥削;看《四世同堂》,我们看到的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看《茶馆》,我们看到的是人们在旧社会的每个时期都活在痛苦里;看《龙须沟》,我们看到的是新中国成立后人们终于有了尊严。所以,老舍写的不只是北京人,他关心的是国家和民族。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也是老舍远远高于一般意义上的京味文学作家的地方。
此后,京味文学里面有了很多流派,比如刘绍棠是一位乡土文学作家,他的作品更清澈、纯美一些;再比如浩然写的是革命题材,是京味文学的另外一种代表作家。今天大量的北京作家的写作手法还是与老舍相同的,比如邓友梅写的《那五》,就把里面的人物写活了。再比如,王朔写的东西很有意思,他写的不是二环路里面的北京,而是二环路外面尤其是二环路以西的北京。新中国成立以后,北京也一直在发展,除了胡同又有了大院,王朔把它写了出来,这是王朔在文学上的功绩。
最后我想通过几个方面谈一下作为一个作家,对北京这座城市的深厚感情。第一,感谢北京这座城市,它为我们提供了写作资源。写作的哪种资源?这里出现过伟大的作家,这些伟大的作家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好的写作办法、学术观点、写作范式,是我们的学习榜样。第二,北京这座城市,依然是最值得书写的城市。第三,一个作家,从某种意义来说一定要写社会的变化、时代的变化,在这些方面,北京是走在最前面的城市。也就是说,中国的变化总是最集中地体现在北京,这一点是北京作为一个文学城市远远强于其他城市的地方。因为有这么多了不起的前辈作家,更因为北京是一座特殊的城市,北京注定是一个文学之城。年轻的作家要继续写作、不停写作,别对不起这座城市,别对不起那些了不起的作家。我其实很不喜欢在生活里非要强调自己是哪里的人,但我们又确实是生在这么一个有着文学特殊性的城市,我们不能辜负了这个城市,更不能糟践这座城市的写作资源。这是我今天想分享的内容,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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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一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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