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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金银器的春秋》
2025年09月25日 17:04《金银器的春秋》出版了。我想首先我会面对一个问题:这本书与三年前问世的五卷本《中国金银器》有什么不同?当然这也是我接受出版社约稿时首先产生的自问。
写作之初,我把它视作《中国金银器》的一个极简本,同时向自己提出要求:其一,尽量增补《中国金银器》出版后自己见到的实例;其二,在以往的研究基础上,进一步完善对金银器的认知。这一目标自然也成为写作的主要动力。与《中国金银器》相同的是,它的研究方法一以贯之,即在为器物定名的过程中,讨论其纹样、用途、设计来源以及发展演变。
《金银器的春秋》选择了各有代表性的三个时段作为书的三章,即唐代金银器皿、宋代金银器皿、明代金银首饰。
第一章唐代金银器皿以“西风吹渭水”标目,落墨却在“西风吹渭水”之后,即异域元素与传统纹样和社会风习交汇融合的中土化进程。这一章里援引了何家村窖藏中一组被定为盛唐时期的银盘为例。银盘尺寸大致相当,风格也大体一致,全器光素无纹,唯内底心装饰鎏金纹样,或龟,或熊,或狐狸,或凤凰,龟纹和双狐纹的造型均取式于桃。又有一件盘心纹样为兽首鸟身蹄足之物,今称它为“飞廉”。在《中国金银器》中,我对这一定名提出异议,认为它是寓意长寿的万岁之禽,当另有名称。去岁初春赴太原,至晋阳古城遗址博物馆参观,看到了数件古城遗址出土的带有“富贵”和“吉利”榜题的北朝空心砖,以及“大齐天宝元年造”空心砖拓片,榜题下的瑞兽清晰可见——与何家村银盘中兽首鸟身蹄足的形象几乎相同。与之造型大体一致、细节稍稍有别者,也见于北朝墓室装饰纹样,如太原北齐徐显秀墓墓门浮雕。兽首鸟翼凤尾蹄足的形象,早已出现在安徽马鞍山三国时期吴国朱然墓的漆器上,并且是与同心鸟、比目鱼等祥瑞安排在一起,不过凤尾的描绘比较简率,约略见意而已。成书于开元二十七年的《唐六典》卷四述礼部职掌云“凡祥瑞应见,皆辨其物名”,以下分类列出“大瑞”“上瑞”“中瑞”“下瑞”百数十种,神龟、凤、鸾均属大瑞,赤熊、玄狐属上瑞。同属大瑞的,还有富贵和吉利。至此,从实物到文献,已形成可据以定名的一条完整的证据链,那么何家村银盘中的所谓“飞廉”,正是至少自三国以来即被视作祥瑞的“吉利”。这一章里,还吸收了廉萍博士的最新研究成果,确定西安市东南洪庆村的一件银鎏金小盒的人物故事图内容为“段金之交”。银盒图案的设计构思得自其时广为流布的小说自无疑问,以图文合一的方式巧妙地完成了情节曲折的叙事实属难得。由此可知,法门寺地宫出土的鎏金人物画银香宝子的图案之一,也是相同的故事。
收入第二章宋代金银器皿章节的,有福建邵武故县南宋窖藏银鎏金盘盏一副。十几年前,我曾将它的纹样定名为魁星,同时举出南昌出土的一件银盘与之合看。很久以来,我都没有机会一睹银盘实物,所获照片亦非高清,因此银盘纹样中的诸多细节未能掌握。今春赴江西省博物馆新馆,只见银盘赫然陈列于展厅,而且极其方便细观,于是从不同角度拍摄了纹样的各个局部,归来细审——盘心凸起用于置盏的菱花式边框,内里锥点的一首《踏莎行》与宋代话本小说《简帖和尚》引述者字句相同,唯彼之“恣游花市”此为“醉游花市”。围绕边框布置的纹样是一幅完整的词意图:右上方一株桂树花开满枝,左边高柳之畔有一所宅院,闺阁中人方探身凭栏,下望的目光与导从后方的夫君遥遥相对。走在最前面的右手擎喜报,后一位打着一面三旒旗,旗面圆心锥点一个大大的“魁”字,紧接着一位持幡,上錾“天下状元”,走在最后的高举双檐伞,持鞭骑马的“天下状元”,则身着圆领袍、头戴展脚幞头,正是春风得意时。这一个依靠高清图方能觑得分明的“魁”字,真是太重要了,它适合为图案点题,如同“魁星盘”之自名。不必说,当时应有一只主题相同的酒盏,与盘合作魁星盘盏一副。之前我曾引述的宋人笔记中记载的“状元则送镀金魁星杯柈一副”,在此终于有了契合无间的实证。
第三章以明代金银首饰为核心,采用了以纹样为核心的叙述方式。虽然以明代为主,但同时兼及前代。在这一章的“人物”一节,一件饰品的定名,自认为是一个小小的“发明”——出自安徽当涂姑孰镇孙吴墓的一枚金摇叶。金银首饰开始流行的汉代,人物纹样尚未登场,稍后才出现仙人以及东传不久的佛陀。当涂孙吴墓出土数枚金摇叶,以极细的金丝和极微小的粟粒在摇叶上累作各种纹样,其中一枚为佛像。一枚滴珠式镂空金片的两面各以金丝勾勒相同图案,金丝嵌出的边框之外缘以粟粒,圆光下祥云缭绕,佛陀头顶螺髻,赤足而立,衣物围出的三个圆框原初当有嵌物。此物当如何命名?抑或,它在当时怎样被命名?不妨把目光转向北方——洛阳寇店镇西朱村曹魏大墓出土石楬中有“金珠缕□……佛人”。有学者将“金珠缕”解释为“金珠串成线状”,于是解读此枚石楬所登之物为“一件珠串佩饰上缀有佛像”,而这一释读实在未能解疑。所谓“金珠串成线状”,是就“缕”的字义,固然不错,然而结合考古发现的两汉魏晋出土实物来看,实则不然。审视诸例,可见以细金丝双钩纹样边框、边框内缀焊排列齐整如连珠且细如苋子的金粒,是其基本方法。可以说,金立佛摇叶的工艺,时称“金珠缕”,那么它的名称便是金珠缕佛人摇叶。当涂墓葬的性质,叶润青等《安徽当涂“天子坟”孙吴墓发掘收获》一文推定是王以上高等级的孙吴宗室墓。虽然石楬出土于北方,金佛人摇叶发现于南方,但二者时代相同,墓葬等级约略相当,自可互证。
早在写作《湖南宋元窖藏金银器丛考》的时候,我即以故宫博物院藏宋人《绣羽鸣春图》为参照,将出自张家界元代窖藏的一枚金簪纹样定名为绣羽鸣春图,并认为所谓“绣羽”,乃是练鹊。金簪收入《中国金银器》时也如此沿用。去岁读到陈水华《形理两全:宋画中的鸟类》,方知这是一只白鹡鸰,是《诗·小雅·常棣》中的“脊令”,“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历来用它寄寓兄弟友爱。在《金银器的春秋》里,以往的疏失,自然是纠正了。
本书的附论《设计史视野中的金银器》,是我自始至终不曾忽略的研究角度,在这里仅以隋唐以前的几件实物为例,简要表明自己的认识。本书《小引》中已经说道:“纹样的传递并不同时伴随观念的传递。格里芬的形象先秦时期即进入中土,来通和多曲长杯都是唐代酒器中的宠儿,希腊神话中的海神也为唐代纹样增添新奇。但纹样和器物原有的名称并没有随之而来。”在附论中则以实例说明,“相似的构图常常不是来自工艺的传承、文化的传承,而只是显示着一个共同的图式来源。用已有的图式讲述新的故事,或用新的图式演绎古老的传说,正是设计史中内容尤其丰富的部分”。
接受约稿时,按照我的理解,《金银器的春秋》应该是一本有学术含量的普及读物。在我心目中,符合这一定位的理想作品当以张荫麟的《中国史纲》为首选。《中国史纲》的《初版自序》说到作者写书时为自己制定了三项原则,前两项分别是:“融会前人研究结果和作者玩索所得,以说故事的方式出之,不参入考证,不引用或采用前人叙述的成文,即原始文件的载录亦力求节省”,“选择少数的节目为主题,给每一所选的节目以相当透彻的叙述,这些节目以外的大事,只概略地涉及以为背景”。《金银器的春秋》,便也援此先例作为标准。
金银器研究是伴随现代考古学兴起而形成的一个研究领域,它因此是一个开放性的课题。随着新的考古发现以及实物资料的不断披露,研究者也将不断刷新自己的认识,将研究逐步推向深入。
(作者:扬之水,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王梓辰
文章来源:http://www.71.cn/2025/0925/1273641.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