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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烽火的恩情

2025年09月28日 14:17

1941年1月,苏南茅山,白雪皑皑。月光依稀的午夜,怀胎十月的新四军战地服务团文化干事阮方,跟随转移队伍艰难行进在巉岩峭立的密林中。

突然,一声枪响打破了山野寂静,紧接着杂乱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狡猾的日寇早已在这条险要山道上悄悄布下陷阱。

就在10天前,鉴于国民党顽固派不断向皖南增派重兵,新四军军部安排兵站、医院等机构先行转移,阮方所在的战地服务团也在转移之列。此时,她与军部特务营营长程业棠结婚刚满1年。

枪声响起的瞬间,阮方感到腹中一阵剧痛。她挣扎着攀上侧峰的山腰,黑暗中又被葛藤绊倒,跌下了山坡。幸运的是,一棵粗壮的松树挡住了她。阮方的后脑在树干上重重一磕,旋即陷入昏厥。

醒来后,阮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昏暗的茅屋里。在她跌下山坡昏迷不醒后,两个战友救了她,冒险穿过鬼子长龙似的篝火阵,将她送到正给新四军当向导的游击队贾队长家。茅屋隐于山坳深处的竹林间,两个战友此时已去追赶队伍。

几乎与阮方遇险的同时,200多公里外的皖南茂林地区,程业棠正陷入命悬一线的绝境。1月6日,新四军军部及所率部队9000余人北移途中,遭到国民党军7个师8万多人的包围袭击,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爆发。

战斗异常激烈,行军队伍瞬间被冲散。程业棠临危受命,担任临时组建的特务团政治处主任。他率领特务营3连付出惨重代价,掩护军机关部分非战斗人员从铜山岭突出重围,向长江岸边转移。

“哇……”黎明时分,一声清脆啼哭打破山坳的宁静。阮方强撑着睁开眼,依稀闪入眼帘的是一张粉红小脸,耳畔也响起贾队长母亲的声音:“妹子,是个漂亮男娃哩!”那一霎,一种陌生而久候的幸福感贯注全身。她颤抖着声音喊了声“大姐”,便泪如雨下。

然而,敌人追兵犹在。阮方的上海口音和军人气质,无疑都是潜在的危险。她亲了亲孩子,把襁褓递给了大姐,眼中噙着泪,一步三回头,最终踉跄消失在雾霭缭绕的林海中。

在游击队战士们的帮助下,阮方追上队伍,一路昼伏夜行,直到1个月后渡过长江,始知在皖南事变中军部特务团减员过半。她心急如焚,却无从打听程业棠的确切讯息,便随队伍继续北上,归建到新四军第4师。之后一个个激战间隙、宿营之夜,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张粉红小脸总在阮方的眼前闪现。

千里之外,程业棠也在日夜翘首期盼着妻子的消息。皖南铜山岭突围后,程业棠率部渡江到达苏北抗日根据地,担任苏中军区特务团团长兼政委。其间,他一直在设法寻找妻子。战友也帮他四处打探,结果真找到了两个同姓名的“阮方”。想到分别时,妻子已身怀六甲,程业棠愁肠百结。但他相信,坚强聪慧的妻子一定还在顽强战斗着。

1944年底,热心帮助程业棠寻妻的战友、时任新四军苏北指挥部参谋处长的贺敏学,给他带来一个喜讯:阮方在新四军第4师政治部工作。两个月后,组织上把阮方调到苏中军区。这对分别4年、历经烽火洗礼的伉俪终于团聚。

至此,程业棠才知道孩子出生当日便托付给了老乡,随之而来的是一缕痛彻心扉的愧疚和牵挂:茅山地区尚处在日寇铁蹄的践踏之下,不知道这苦命的孩儿如今漂泊何方?

1949年底的一天晌午,一辆吉普车沿着蜿蜒山道驶入茅山密林深处。程业棠与阮方在当地群众的引导下,叩开了一间绿竹簇拥的茅屋木门。

许是等候这一刻到来已经很久,大姐眯着眼认出了一身戎装的阮方——“你是新四军妹子吧?”

那瞬间,一股悲怆冲击阮方的胸腔。倚门而立的大姐尚不满50岁,却已满头银发、身形佝偻。一个男孩拽着她的衣襟躲在她身后,扑闪着明净的双眸打量着陌生来客。直到大姐拽他到身前让他喊人,男孩才怯怯地学叫一声:“新四军叔叔!新四军阿姨!”

来山坳寻子前,程业棠与阮方商量过,见面时要尽量控制情绪。但看到眼前这个男孩的相貌,还有对他年龄的估算,阮方瞬间认出,这就是自己的孩子。积攒多年的思念再也无法自抑,她上前一把将孩子紧紧搂进怀里。

……

披染着冬日午后温暖的阳光,曾是茅山游击队战士的民兵营长,按照阮方的描述,带着他们夫妇翻山越岭,找到了数里之外那个“救命山坡”。伫立山腰的一刻,阮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棵曾拦下阮方的苍松,遒劲伟岸地矗立于青山白云间,葱翠华冠遮蔽着半壁山坡。往下不到20米即是断崖,对面壁立千仞,幽谷深壑之间雾气弥漫。难怪那个天寒地冻的冬夜,敌人洋洋自得地在山脚下燃火布阵。倘若没有游击队战士们穿林过涧的引导,阮方和战友们真是很难走出去。

更让阮方震撼的是,民兵营长噙泪说出了一个秘密。那天凌晨,游击队战士带着阮方从山后追赶队伍。他们前脚刚走,敌人后脚就把整座山围得水泄不通。护送新四军脱险的游击队贾队长,回家看望母亲时遇伏被捕。这个年仅19岁的贾家独苗儿,任凭怎么折磨也不肯吐露一字,在屋后被敌人残忍杀害。

但劫难远未结束。日寇探听到曾有新四军女战士在茅屋产下婴儿,便一次次地进山搜寻,但一无所获,恼怒之下一把火烧了茅屋。大姐背着出生才几天的婴儿,风餐露宿,四处躲藏,直到鬼子投降才返回山村。乡亲们见她们母子俩无处栖身,赶来帮忙盖起了这间茅屋。

听到这里,早已浑身颤抖的阮方再也支撑不住,面向茅屋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哇”地痛哭起来——漫漫8年多时间,3000多个夜夜惊心的日子,这个并不相熟的山里人家,为保护一个降生险境的新四军血脉,宁愿失子毁家而绝不放弃。这是怎样的一种恩情啊,该叫她如何报答啊!

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留宿东厢房的程业棠夫妇,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初见时,孩子口中那声“新四军叔叔、新四军阿姨”的稚嫩呼唤,仍然清晰地回响在两人耳畔,带给他们深深的酸楚和感动。历经漫长多舛的时光,淳朴的大姐心底仍珍藏着这个美丽称谓,以朴素的良知坚守着一份承诺。程业棠和阮方发现,大姐带孩子住的西厢房,昏暗的油灯亮了一整夜。

第二天,夫妻俩天不亮就悄悄驱车下了山,他们做出了一个痛苦而欣慰的选择。晌午时分,他们再次回到茅屋,发现大姐正牵着男孩的手,站在高大的枫树下。面容洁净的孩子换上了新棉袄、新棉鞋,上面残留着簇新的线头,肩上斜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背包。大姐双眼中隐约显出缕缕血丝,一丝恍惚和不舍写在眉宇间。

这情景仿佛一幅送子出征图。程业棠与阮方飞快地对视一眼,霎时间双双泪湿眼眶。原来,善良的大姐默默做了让他们领回孩子的准备。8年心血付出,何忍一朝割舍?他们不敢想,也不忍问,赶紧从车上搬下新买的棉被、衣物,还有红糖、菜油等食品,又将一个装有当月工资的信封搁在桌上。

时光仿佛静止下来,只有山风的轻拂如泣如诉。阮方蹲下身,搂紧孩子,脸贴着脸,良久不肯松开。直到身后的程业棠轻咳一声,才猛然松手,掩面奔向吉普车。离开山坳前,程业棠向一脸惊愕的大姐敬了个军礼。

吉普车扬尘而去,消失在密林中,山坳间又恢复了宁静。懵懂的男孩抬起头,发现娘亲脸上正滚落两行清泪。

阮方姐弟共3人。1941年,阮方于转移途中遭日军飞机轰炸受伤,在医院养伤期间,又写信劝说远在上海的弟弟和妹妹参加新四军。1944年,弟弟在反“扫荡”中壮烈牺牲。

程业棠一生征战无数,先后9次负伤。1986年9月辞世火化后,留在身上多年的最后两块弹片,才离开了他的身体。

阮方与程业棠共生育8个子女。对于抗战岁月留下的托子之痛,夫妻俩一生守口如瓶。直到1997年阮方逝世后,子女们看到母亲撰写的回忆录,才知道还有一个哥哥。

他们遵从父母心愿,未去打扰这个哥哥。父辈亲人、山里乡亲们穿越烽火的大义情怀,深深植入了他们生命的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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