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当前的经济形势和宏观经济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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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好，非常高兴有机会与在座的各位就当前的经济形势和宏观经济政策进行交流。从去年“十一”以后，我一直参与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总理报告和两会的政府工作报告文件的起草工作，我想结合去年年底的中央经济工作会和刚召开的两会的主要精神，谈谈我对当前经济形势的一些看法和判断，以及对下一个阶段宏观经济政策的进一步调整谈点自己的意见。我主要讲四个方面的问题：第一，简要回顾改革开放三十年来我们取得的主要成就，以及在经济社会发展方面遇到的问题。第二，当前经济运行中存在的主要矛盾、困难及其产生的原因。第三，对2009年整个经济发展的走向作出一个基本判断。第四，对宏观经济政策调整的一些想法。

 改革开放三十年的主要成就

关于三十年的主要成就，主要谈三个方面。

第一，中国经济持续快速增长，经济总量大幅度提高。1978年刚刚改革开放时，我国国内生产总值也就是GDP只有3645亿元，到2007年是25.7万亿元（根据统计局新近校正的数据），按照不变价格计算，平均每年增长9.8%，接近10%。按照2007年年底的汇率折算，25.7万亿元人民币约合3.38万亿美元，居世界第三位，世界上通常称之为“中国经济奇迹”。其突出特点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世界上唯一保持经济持续高速增长超过30年的国家。之前，在世界上公认的有“日本经济奇迹”，二战后，日本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连续20年经济持续高速增长。而中国从1978年到2007年保持30年接近10%的经济高速增长，而且从现在的情况看，经过最近一两年的经济调整后，中国经济还有望继续保持高速增长的趋势。

2007年，全世界经济总量是54万亿美元。中国的3.38万亿美元占世界经济总量的6.2%，排在第三。排在第一位的美国GDP有13.8万亿美元，占世界经济总量的比重超过了1/4。排在第二位的是日本。2002年，我国经济总量排在世界第七位。这次金融危机的冲击对发达国家的影响要远远大于中国，比如日本去年第四季度经济增长是-12.7%，但中国在2008年经济增长达到了9%。

第二，人均收入水平大幅度提高。伴随着经济持续高速增长，我国人均收入水平大幅度提高。1978年，中国的人均GDP为381元人民币，那时人民币兑美元的汇率大概是1：2，约合190美元，这是我们改革开放的起点。到2007年时，我国人均GDP是2360美元。在过去的三十年中，无论是城镇居民的收入，还是农村居民的收入，扣除价格因素后，实际增长都超过了7%。如果按人均国民总收入分，世界上把所有的国家划分为三类：高收入国家、中等收入国家、低收入国家。过去中国一直是低收入国家，到了新世纪初期，中国成为中等收入国家的一员。世界上又把中等收入国家再分为三类：中高收入、中等收入、中低收入。准确地说，我们现在是世界上中低收入国家的一员。但是因为我们人口众多，3.38万亿美元的GDP除以13亿人口，在世界上209个国家和地区排位中居第132位。和发达国家相比，差距十分悬殊。所以，我们要想大幅度缩小与发达国家之间的差距，可能还需要30年乃至更长时间的努力，才有可能在人均水平上达到发达国家的水平。

 

第三，造就“中国经济奇迹”的原因。这是过去的一年中讨论非常多的内容。对此，经济学界有多种不同的观点。我认为，过去30年中国经济之所以保持了年平均接近10%的高速增长，其最根本的原因是中国社会经济结构的剧烈变化。为什么发达国家每年只有2%、3%的增长，而中国的增长能达到10%呢？我认为，这是因为发达国家是一个社会经济结构高度稳定的社会。当社会经济结构高度稳定、不再发生变化的时候，经济发展就缺乏动力和活力，所以每年能够达到2%左右的增长就不错了。可是中国不一样，中国处在社会经济结构剧烈变化的阶段。伴随着社会经济结构的剧烈变化，不断创造出新的投资和发展的机会，从而有力地推动了中国经济增长。发达国家修一条马路，要经过反复的计算：这条马路要修多宽，地底下需要埋多少东西，马路一旦修成，十年、二十年不需要再动。而中国今儿个修好了马路，明儿个发现少埋了个东西，就又挖开了。一栋百年大楼在发达国家很多见，尤其在欧洲。中国可能今年盖好的楼，明年就拆了重来。盖一栋大楼时，假设需要一亿的资金投资，就意味着GDP增加了一个亿；如果把这个楼拆了，重新花两亿去盖，GDP又增加了两个亿。当然这样的GDP跟社会财富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我们的经济增长可不能老这么干。由于中国社会经济结构剧烈变化，不断提供出新的投资和发展机会，从而推动了中国经济在过去三十年的持续快速增长。所谓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主要是城乡结构的变化。我们正处在城镇化加速推进的阶段，收入消费结构的变化，带来消费结构升级和产业结构升级。地区结构的变化，伴随着广大中西部地区经济发展的不断加速，整个地区结构发生深远的变化。市场结构的变化，尤其是2000年中国加入WTO以后，中国融入全球的市场，推动了整个中国经济的增长。这内容极其丰富，我点到为止。

我们来看中国城乡结构的变化。改革开放初期的时候，中国的城镇人口占总人口的比重不到20%，到2007年，中国的城镇人口占总人口的比重近45%。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之前，中国城乡结构的变化是一个缓慢的过程。90年代中期之后，中国城乡结构的变化开始加速，我们目前正处在城镇化加速的阶段。城镇化与经济增长有什么关系呢？城镇化就意味着城市人口规模不断扩大，意味着城市规模的不断扩大。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我来北京时，二环以外有很多农田，而现在要找农田，可能要到五环以外找。这就是在城市化过程中，北京市人口规模不断扩大，城市规模不断扩大，就要求城市提供更多的楼房，修建更多的基础设施，就意味着投资的增长，进而推动经济增长。在这次国际金融危机到来时，有些人对中国未来的前景丧失信心，认为中国未来经济增长可能会大幅度滑坡，我不同意这种看法。大家看，到2007年时，我国城镇人口占总人口的比重还不到45%，发达国家城镇人口占总人口的比重都在80%以上。也就是说，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是三十年乃至四十年、五十年，中国还将处在城乡结构剧烈变化的阶段，推动经济增长的力量仍然强大存在。

当前经济运行中的突出矛盾

当前经济运行当中的主要问题是经济增长加速滑坡的趋势。2008年，我国GDP总量是30万亿元人民币，扣除价格因素，实际增长9%。在世界一片萧条的时候，应该说这是很不容易的。但我们把2008年的经济增长分季度看，经济增长的加速滑坡趋势就非常明显：一季度经济增长是10.6%；二季度是10.1%，比上季度增长速度回落0.5个百分点；三季度是9%，比上季度回落1.1个百分点；四季度是6.8%，比上季度回落2.2个百分点。从国家统计局陆续公布的今年一二月份经济运行的情况来看，今年一二月份工业增加值增长3.8%，继续保持了2008年以来经济增长加速滑坡的趋势。

为什么当前经济运行中会出现经济增长的加速滑坡趋势呢？我认为，从主要原因上来说，在经过了2003至2007年连续五年10%以上的经济持续高速增长之后，我国经济本身面临着周期性调整。当中国经济进行周期性调整时，国内的投资或消费的增长呈现出下降的趋势。然而，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当中国经济在进行周期性调整时，美国次贷危机演变为全球的金融危机，我们的外需也就是出口大幅度下降。因此，内外需求同时收缩，再加上国内多年来紧缩性政策的累积效应逐步显现，就加速了经济的滑坡。在过去的一年中，大家谈论比较多的是“三率两价”。过去为了控制投资增长、控制物价上涨，我们大幅度提高了银行存贷款利率；为了控制外贸出口规模过大、顺差太多，我们大幅度降低甚至取消了很多产品的出口退税率；再加上人民币汇率的持续升值，从2005年以来升值幅度超过了20%。利率、出口退税率、汇率，这是“三率”。“两价”是土地的价格和劳动力的价格大幅度上升，超出了很多企业的承受能力，对实体经济的运行产生了很大的负面影响。要素成本上升会导致发展方式面临转变。在过去的30年中，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靠的是劳动力和土地资源的低价格，从而在国际上形成具有明显的低成本竞争优势。为什么我国的很多产品能够卖到美国去，打败美国的企业，占领美国的市场呢？并不是因为我们企业管理得比美国更好，技术装备比美国更先进。我们靠的就是低成本的竞争优势。劳动力、土地资源的高投入形成经济的高增长。经过30年，这一系列因素都在发生着变化，我们需要在国际市场上寻找中国新的竞争优势，需要寻找新的适合中国特点的发展模式，这一些调整都会对短期的经济增长产生影响。

综上所述，当前经济增长之所以出现加速滑坡的趋势，原因主要有这么四个方面：一是我国经济的周期性调整导致国内的投资和消费的增长放缓，经济增长速度下降；二是全球性的金融危机导致主要发达国家经济增长大幅度下降对中国出口产品的需求明显减少，导致我们的外需下降；三是国内多年来紧缩性政策的累积效应逐步显现，超出了很多企业的承受能力，经济增长开始下降；四是我们在寻找新的竞争优势和探索新的发展模式的时候，对短期的经济增长产生了负面影响。

 

 

 从国内经济发展来说，当前我们遇到的一个很大的问题是房地产业的问题。去年，我们在起草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文件时，曾经专门组织了半天的时间听取房地产及相关领域对房地产业的意见，其中也包括消费者。在讨论中，大家对房地产业存在着明显的意见分歧。一部分人认为，当前的房地产业尽管出现了价格下降、成交量萎缩等情况，但房地产价格仍然处在一个相对高的水平，超出了很多老百姓的承受能力。所以，政府应该继续容许房地产业的价格进一步下降，让价格回落到正常水平，把房地产市场的泡沫彻底释放，房地产业才能走上一条健康稳定发展的道路。这种观点的意思是政府对房地产业应当放任自流，不应当干预。另一部分人的意见也是我的意见，认为房地产业是一个十分特殊的产业，从宏观经济稳定发展的角度来讲，政府应当及时采取措施，让房地产业走出“价跌量滞”不断发展和蔓延的状况。之所以说房地产业是一个特殊的产业，主要“特殊”在三个方面。第一，房地产业是与国民经济高度关联的产业。按照住房与城乡建设部的说法，房地产业直接相关的产业近60个，2007年房地产业的产值占GDP的比重在6%左右，房地产业的投资占整个城市投资比重的1/4到1/5。第二，房地产业是与金融业息息相关的产业。房地产开发商买土地、盖房子的钱大多来自银行贷款，把房子盖好卖给老百姓，老百姓买房子也大部分是通过银行贷款，每个环节都与金融业高度关联。美国次贷危机爆发以后，很快导致五大投资银行破产，对它的金融业产生了强有力的冲击。所以，只要房地产一出问题，背后一定是金融业出问题，如果房地产市场持续低迷下去，可能会对中国金融业稳定产生影响。第三，价格波动对供求的特殊影响。普通商品价格下降意味着需求上升，供给减少，所以价格自然会回归到均衡状态，不需要政府干预。但是，房地产业跟普通商品不太一样。从需求角度来说，当房价持续上升时，很多人可能将购房计划提前，这就透支了未来消费，并无限滚动透支；可当价格持续下降时，不能够进一步透支未来的需求，需求立马伴随价格一同萎缩；另外还有一部分人持币观望。从供给角度看，由于在过去价格大幅上升时很多买房人并不是自住，而是一种投资，价格上升，房地产成为抢手货导致供给不足；但当价格下降，这些人会将房子卖出，过去已经实现的需求就转变为供给，使市场供给反而增加。因此，当房地产业出现价格下降时，一方面需求会减少，另一方面供给还会增加，矛盾会越来越激烈，单靠“看不见的手”很难回归到均衡状态，就需要政府给予强有力的支持和干预，以解决当前房地产业所面临“价跌量滞”不断发展和蔓延的境况。

从支撑我国经济增长的产业因素来看，房地产和汽车两大核心产业的加速增长带动重化工业的快速发展是2003年到2007年中国经济扩张的主要力量，也就是说，这连续五年的经济高速增长主要是由于消费结构升级，住房和汽车成为新时期的消费热点，带动房地产和汽车业的快速发展，从而带来钢铁、水泥、建材、有色金属、石化等重化工业的快速发展，这是支撑中国经济增长最主要的力量。这些产业具有产业链条长、相关产业多、占国民经济比重大的特点。当房地产、汽车产业进入调整期后，产生投资收缩效应，并沿着产业链的上游和下游蔓延，进而放大到对整体国民经济的负面影响，这是当前从国内经济发展来说导致经济增长加速滑坡的主要原因。当房子卖不出去时，房地产开发商减少投资，结果就是钢材、水泥卖不出去；当老百姓持币观望，不去买房子时，建材、家具、家电就卖不出去了。

再从世界经济衰退对中国的影响来分析。从宏观层面上来讲，世界经济衰退对中国的影响主要表现为进出口对经济增长的贡献下降。2005—2007年，进出口增量对经济增长的拉动分别达到2.5、2.2和2.3个百分点，也就是这三年里，中国经济增长每年有两个百分点以上来自于国际市场对中国产品的需求。未修订前，国家统计局公布的2007年的经济增长是11.9%，所以我按11.9%计算，在这11.9%的经济增长中，有4.7个百分点来自消费，4.9个百分点来自投资，2.3个百分点来自货物或服务的进出口，那么整个进出口增量对经济增长的拉动所占比重是近20%。今天我们就面临着这么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我们20%左右的经济增长依赖于外部需求，当美国、欧盟、日本，这些既是世界上的主要经济体又是中国最主要的贸易伙伴的国家经济衰退时，中国出口产品需求会大幅度的下降，20%的经济增长就不可能继续。第二个问题是消费占GDP的比重是48.8%。在当前的情况下，扩大消费遇到两个问题。一是社会保障。想让老百姓敢大把花钱，就必须建立起完善的覆盖全体居民的城乡统筹的社会保障制度。二是消费占GDP的比重很低。这个比例在发达国家都在60%以上。这是因为我们老百姓劳动所得占GDP的比重很低。国民收入初次分配时，劳动者、资本、政府这三个部分中劳动者所得占的比重很低，老百姓的收入水平很低，所以消费能力不足。如何提高消费占GDP的比重呢？就必须改革国民收入的初次分配制度，大幅度提高劳动所得占国民收入分配的比重，提高居民收入水平。但我们的消费品市场总体处于供大于求的格局，绝大多数的工业消费品都处于供给大于需求的状态。

在世界经济增长减缓，出口增收下降的情况下，国际市场需求旺盛时期形成的生产能力被迫转向国内市场。2000年，中国加入WTO成为世界贸易组织的成员，很快就成为世界工厂，大量的企业是面向国际市场生产，这样的企业叫外向型企业、出口导向型企业。国际市场需求旺盛时期，我们形成了大量的面向国际市场的生产能力。可是，当国际市场不景气时，大量过去面向国际市场的生产能力被迫转向国内市场，几乎我们所有的行业都出现过度竞争、恶性竞争，生产能力闲置的现象更加普遍、更加严重。竞争越来越激烈，价格大幅度下降，迫使企业压缩利润空间来消化吸收生产成本的上升。企业在生产中，资金成本、劳动力成本、土地成本上升，但在产品的销售环节，又遇到了过度竞争、恶性竞争，市场越来越拥挤，最终产品的销售价格不断下降，意味着企业的利润大幅度下降，这是目前大量企业限产、停产，甚至破产倒闭的根源，这也可以说是全球性金融危机对中国微观主体即企业的负面影响。这还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另外，国际市场原油期货价格2008年7月11日达到每桶147美元之后，持续回落；铁矿石的降幅也在20%以上。我国进口原油和铁矿砂的价格大幅度下降，问题在于原油、铁矿石等初级产品价格和工业品出厂价格在短期内大幅度回落，工业企业前期高价进口的原材料成本无法转移到制成品当中。高价原材料与低价制成品产生的价差损失，成为2008年世界工业企业利润大幅度下降的主要原因。这个问题还会延续到今年。

我们再看看股票市场。股票市场红火会产生财富效应，股票市场跌得一塌糊涂，很多人该买的房子不买了，该买的车不买了，所以股票市场跟宏观经济是高度关联的。十年以前面临亚洲金融危机时，我国宏观经济政策是积极的财政政策与稳健的货币政策，现在我们的宏观经济政策是积极的财政政策与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显然，宏观经济政策的力度要超过了十年前的亚洲金融危机。但为什么股票市场并没有随着这些利好消息的不断出台而大幅度上扬呢？最根本的问题是，我们上市公司的业绩大幅度滑坡。在现在的情况下，我认为寄希望于证券市场一片红火是不正常的。经过仔细研究，我判断，2008年上市公司的业绩亏损或者业绩下滑应该在90%以上。

 2009年经济发展展望

由于中国经济和世界经济高度关联，所以要分析中国2009年的经济走势，就必须对世界经济作出一个判断。这是个更麻烦的问题，我们借助国际上一些知名的机构提供的数据进行分析。一个是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大概每隔三个月对世界经济做出一个新的展望报告。2009年1月28日，IMF公布的世界经济展望报告认为，世界经济增长将会从2007年的5%，2008年的3.7%，下降到2009年的0.5%。如果IMF在最近再做一次新的展望报告的话，我估计它会把对2009年经济增长速度的预测下调到零，甚至是负数。因为从美国、欧盟和日本的情况来看，他们先后公布的去年四季度的经济增长所出现的经济衰退情况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发达经济体的经济增长从2007年的2.6%，2008年的1.4%，转为2009年的负增长，这叫经济衰退或者经济紧缩。其中IMF预测，2009年经济增长美国为-1.6%，欧元区-2.0%，日本-2.6%。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整个发达经济体首次出现的负增长。IMF预测，2009年中国经济增长是6.7%。相关部门对此高度重视，我先后参加了多次有关部门组织的座谈会，分析我们今年保八能不能保得住？还需要采取什么措施？我认为，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和两会的政府工作报告讲得很清楚：2009年的经济增长的预期目标是8%左右。注意，是左右。我认为，不要用数字把自己捆死。再从地方反映的情况来看，就我掌握的材料，全国设定2009年经济增长最低目标的是广东，为8.5%。所以我说，把地方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达到8%也许是可能的。

今年的情况异常复杂。金融危机首先从美国次贷危机演变为美国的金融危机，然后导致西欧出现明显的金融冲击和金融威胁，最近扩散到东欧。因为当出现流动性不足时，西欧的金融机构就开始把借给东欧的钱不断收回，东欧经济开始出现明显的衰退，这是金融海啸的第二波。大多数人认为，第三波应该是亚洲。整个世界的工业生产集中在亚洲，当整个世界的主要市场出问题后，生产企业、生产基地一定会出现问题。那么，第四波是谁呢？我想是出口原油的中东、出口铁矿石的澳大利亚等这些资源型的国家，因为生产基地出问题，就不再买原料和原材料。而且，这几波相互影响、循环往复。所以，面临如此异常复杂的国际环境，我认为中国能够达到7%都是相当不容易的。

 

 

2009年的经济前景究竟怎么样？目前，对于2009年以及2010年，就是短期或者中期的中国经济的走势，主要有这么四种不同的认识或者判断。

第一种判断认为，中国经济的未来走势是L型的。什么是L型？就是说，中国处在从过去高速增长转为低速发展的阶段。这是一个转折点。今天，我们的经济发展面临着一系列内外部环境的约束，在未来的很多年里，中国经济将会徘徊在一个相对降低的增长水平上，这不是短期问题，而是一个中长期的问题。所以中国经济的未来走势会是一个L型的走势。

第二种判断认为，中国经济的未来走势会是U型的。就是说，一旦经济增长速度达到高点，增速开始下降时，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在底部的徘徊，然后才出现高速增长。那么本次经济增长也将在底部徘徊，大概需要经过三到五年，也只有经过三到五年经济增长下降和经济调整之后，我们才有可能出现持续高速增长的趋势。

第三种判断认为，中国经济的未来走势是V型的。把我们当前所面临的经济增长速度的下降和90年代初期之后的下降去对比，可以发现，90年代初期之后的经济增长是缓慢下降，大概一年下降一个百分点，逐步回落到谷底，所以是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徘徊后，经济才出现高速增长。但2008年与2007年相比，经济增长速度下降了4个百分点，直线往下降。既然经济增长是一种直线往下降的趋势，那么达到底部后，就会直线反弹，呈V型的走势。

第四种判断认为，中国经济的未来走势是W型的。由于我们政府采取了强有力的措施，尤其是增加政府投资来拉动经济增长，伴随着这些政策的逐步到位，对实体经济的作用开始发挥，经济会出现一个小幅度的反弹，但这个小幅度的反弹不具有可持续性，因为政府投资的力度不可能逐年加大。比如，今年的5000亿的投资使经济增长了10%，那么明年应该在已有基础之上再增加10%的投入或增加更多，才能保持对经济增长的持久的拉动作用。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这样做的结果将会使财政赤字占GDP的比重超过警戒线，政府会背上沉重的包袱。只有当市场驱动的投资和消费开始增长时，经济才会走上一条持续快速增长的轨道。

 那么，我对未来中国经济前景的判断是什么？首先，对于L型的走势，我认为是不成立的。我刚才已经说过，尽管我们经过了过去30年的高速增长，但支撑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增长的基础并没有发生变化，所以尽管速度会有所下降，但在未来中国还会继续保持改革开放以来国民经济持续高速增长的良好局面，不太可能出现L型这种走势。

那么至于U型、V型、W型，究竟哪一种出现的可能性更大？我认为中国经济的未来走势出现W型的概率最大。2008年我国经济增长出现大幅度滑坡，从去年四季度开始，政府增加投资拉动经济增长，抑制经济增长加速滑坡的趋势，这个投资可能需要一段的时间才能够表现出对实体经济明显的拉动作用。也就是说，2009年二三季度，经济增长会出现止跌回升的迹象，从原来的直线下降，可能会有小幅度的上扬。但由于当前市场驱动的企业和个人的投资和消费的持续增长的外部环境并不起太大作用，也就是没有市场力量的接替，仅仅是靠政府的力量，经济增长还会再次转入下降，大概到2010年或者2010以后，经济增长才会走出低谷。

不管是U型、V型，还是W型，尽管我们对此还只能是个人的一种判断，但对于一点我们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中国最有可能、最有条件成为在全球范围内率先复苏的国家。这是我们把中国现在目前的情况分别与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相比较得出的结论。

首先跟发达国家比，中国具有两个方面的明显优势。一是内需扩张的空间广阔。尽管经过了过去30年的高速发展，但中国广大的农村地区无论是自来水、供电，还是道路设施都非常落后，急需大量的投资；广大的中西部地区同样需要大规模的投资，整个内需扩张空间很大。二是宏观经济政策调整的余地很大。欧洲国家几乎都遇到了财政赤字占GDP的比重超过警戒水平的问题，但中国在2003年到2007年间财政收入增长的幅度远远高于经济增长的幅度，财政盈余很多，财政赤字占GDP的比重很小，宏观经济政策调整的余地很大。

说到内需扩张空间大，很多发展中国家会不同意的，尤其是非洲国家，一个城市都没有几条像样的马路，它们内需扩张空间比我们大得多，他们却发展很慢。跟发展中国家比，我们具有这么四个优势。第一，我们有相对完善的市场经济体制。第二，政府有效动员资源的能力。第三，我们有1.95万亿美元外汇储备。第四，我们有雄厚的民间资本的投资能力。这些，非洲国家都是没法与我们比的。

 关于宏观经济政策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在宏观经济政策上必须调整到位，这样才能使现有的条件成为可能或现实，让中国成为全球率先复苏的国家。宏观经济政策的很多内容都已经变成了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和政府工作报告的内容，所以我就不展开说，主要讲其中的一点：有效扩大国内需求。

世界经济不景气，我国外贸出口大幅度下降，怎么保持经济平稳较快发展呢？只有扩大国内的投资和消费来弥补外需下降的缺口，经济才能保持平稳增长的势头。有效扩大国内需求，这是中央从去年开始始终强调的，强调“有效”主要是要避免无效。

首先，为什么要强调“有效”这个概念呢？凯恩斯在1929-1933年经济危机以后，成为国际上现代经济学的鼻祖。他认为，大危机到来时，政府应该增加投资，拉动经济增长，从而减轻衰退对于经济发展的负面影响。那么政府怎么增加投资呢？他认为很简单，当经济衰退来临时，很多人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就没有消费，所以经济是低迷的。政府今天雇一帮人挖一个大坑，明天再雇一帮人把这个坑填上，有了收入就会有消费，企业就可以恢复生产，经济才有可能恢复增长。问题是，这种挖坑或填坑是典型的无效方式，对国民财富的增加，对中长期未来的经济增长没有任何作用。所以，当前面临着日益严峻和日益复杂的国际环境，经济增长出现加速滑坡趋势，政府寄希望于增加投资来拉动经济增长，达到8%的目标的时候，我们切记不能采取无效的方式。我认为投资必须同时符合这两个条件才是有效的：一是能够有效地带动当前的投资或消费的增长，这往往是容易做到的；二是投资的项目会为中国经济的未来发展奠定良好基础。这样的项目在中国很多，那么4万亿投资的项目选择时，我们应该强调有效，而不能够仅仅盯住对短期经济增长发挥作用，我们应立足当前、着眼长远。

 其次，有效扩大国内需求的重点在什么地方呢？去年9月份，我们给国务院的报告中提出要“保一批、稳一批、改一批”。“保一批”，为了保增长，我们究竟应该保什么？这在学术界争论很多。有“三保法”：保增长、保企业、保就业，表面上看这三者是一致的，实际上，在“保增长、保企业、保就业”中，“保就业”更加重要，政府应该把保持就业规模的持续扩大，或者说有效降低失业人口和失业率，作为本次宏观经济政策调整的首要目标。“保一批”有两个方面。一是确保农业生产的稳定发展。如果中国的粮食不能自给自足，就需要大规模地从国际市场进口粮食，到时候粮价一定是成倍上涨。过去我们一直有个怪圈，中国人买什么什么贵，中国人卖什么什么便宜，它是有道理的。因为中国是一个大国，是一个大的市场，当中国人大规模到海外去买原油时，原油价格就会上涨；当中国大量向世界市场卖服装、鞋帽、玩具时，这几种产品价格会大幅下降。所以，中国一旦出现粮食危机或者粮食供不应求，对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会产生影响。因此，当前扩大内需的重点中，应当把农田、水利设施的改造放在第一位。唯有大规模地进行农田水利设施改造，有效提高农业抗御自然灾害的能力，才能保证中国人吃饭的需要。二是激发中小企业的活力，保持就业规模持续扩张。只有保持就业规模持续扩张，失业人口才会不断减少，社会才有可能稳定。

 

 

“稳一批”是要稳定住行等居民消费热点，带动房地产、汽车等主导产业的发展。当前最主要的问题是房地产和汽车行业出了问题，对整个国民经济产生了很大的负面影响。那么修公路、修铁路、修机场对经济发展有没有作用呢？当然会有，但那是事倍功半的效果。应该着力解决房地产和汽车行业持续健康发展中所遇到的矛盾和困难，经济才有可能增长，才能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我有一个基本的假设，我认为房地产业和整个国民经济之间是高度关联的，目前这种情况下经济什么时候能够走出低谷，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房地产业什么时候能够走出低谷，就是房地产业这种“价跌量滞”的不断发展和蔓延的趋势得到根本性的扭转，宏观经济才有可能真正走出低谷。

“改一批”是要采取改革的办法。十年以前，当面临亚洲金融危机对我们产生的负面影响时，我们同样采取的是扩大内需拉动经济增长的政策。1998年，中国的经济总量约是8.4万亿人民币，我们一年发行了1500亿国债，经过5年经济才恢复增长。那么，现在我们有30万亿GDP，按照1998年的规模和力度，我们每年需要五六千亿的国债，而且要持续5年，经济才有可能恢复增长。所以，在当前的情况下，仅仅依赖于政府增加投资来拉动经济增长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要通过改革的办法，尤其是基础产业和服务业投资模式的改革，吸引和鼓励民间资本进入。只有当民间资本投资增加的时候，政府的投资才有可能放大它的作用，整个经济才有可能出现好转。

再次，在当前情况下要积极推进体制改革和结构调整。亚洲金融危机后，在实施积极财政政策和稳健货币政策扩大内需的同时，我们一方面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革，如推进了住房制度改革，停止福利分房，随后才有房地产业的发展。国有经济战略调整有进有退，国有企业下岗分流、减员增效，国有商业银行改革，剥离负债等，都是我们当时的工作。另一方面，我们积极参与经济全球化，加入WTO，深化对外开放。也就是说，为了应对亚洲金融危机对中国产生的负面影响，一方面是扩大内需保持经济的稳定增长，一方面积极地推进一系列重大领域的改革或对外开放。经过1998年到2001年的调整之后，伴随着住房汽车需求井喷式的爆发、民营经济的快速发展和世界工厂的逐步确定，2003年以后连续五年经济增长达到或超过10%。回顾这一历程，我们可以得出这个基本的结论：亚洲金融危机以后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入推进，为此后国民经济的持续快速增长奠定了良好基础。

现在，我们所面临的国际环境比亚洲金融危机时更加严峻、更加复杂，我们的经济总量已经是过去的好几倍，在这种情况之下，政府增加投资、扩大内需、拉动经济增长的作用是非常有限的。让经济尽快走出低谷，恢复高速增长的重点应当是积极推动体制改革或结构调整。

第一，依靠政府增加投资拉动经济增长，但如果没有市场驱动的投资或消费的扩张，经济增长的短期回升会随着政府投资力度的逐年减弱而再次波动，不具有可持续性。也就是说，当前要保持经济持续回升，只有启动市场驱动的投资或消费的扩张，而市场驱动的投资和消费的扩张需要深化经济体制改革，扩大对外开放，调整经济结构。举个例子，现在我们的商品已经非常丰富，但是不是所有的产品都是供给大于需求呢？不是，比如春节期间的火车票一票难求，说明铁路建设不能够适应居民的生产生活需要，这是因为铁路的政府垄断投资经营模式。必须要改革现有的投资模式，营造民营资本投资参与铁路建设和铁路运营的制度框架。

第二，经济危机和经济衰退既是一场灾难，也是改革调整的良机。在经济形势好的时候，进行体制改革或结构调整的压力明显不足。体制改革或结构调整是很难往前推进的。当经济危机和经济衰退来临时，体制性障碍和结构性矛盾都充分显露了出来，而且社会各界对于这种长期存在的体制性障碍或结构性矛盾怨声载道，改革呼声很高，很容易形成一种共识。但问题在于跟经济景气的时候相比，当经济不景气时，体制改革或结构调整的外部环境就少了，社会上大量的失业存在，如果再关闭高污染、高消耗的企业，对经济增长不利，对社会稳定不利，对就业扩张不利，所以政府当前宏观经济政策的立足点应该是为体制改革和结构调整营造良好的外部环境。

第三，在全球金融危机不断深化和扩散，保增长压力进一步加大的情况之下，推进体制改革和结构调整对短期经济增长的作用很小，有时甚至会与短期目标相冲突。强调资源节约，强调环境友好，有可能有很多项目就上不了，对短期的经济增长是产生负面影响的。而能够对短期经济增长产生立竿见影作用的政策往往会带来固化现有体制和结构的矛盾的后果。如果对体制改革和结构调整的重要性没有足够的认识，不仅会贻误良机，而且会为市场经济体制的完善和发展方式的转变增加新的障碍。我认为这点很重要，如果仅仅从保增长的角度，是得不出要推进改革和结构调整这么一个结论来的。之所以回顾十年前的亚洲金融危机，是因为我们利用那个良好的时机，着力推进改革和对外开放，才有了此后经济的持续高速增长。那么今天遇到同样问题的时候，我们应该把着力点放在通过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化和结构的调整，真正转变我们的发展方式，为未来中国经济的持续高速增长奠定良好的基础。

我国正处在工业化中后期、城市化加速期和消费结构升级活跃期，这是当前推动中国经济主要力量。城乡基础设施的建设与完善，以住房、汽车、教育、旅游为热点的消费需求的扩张，以及由此形成的对重化工业产品需求的潜力很大。然而，现阶段有些领域的进一步发展存在明显的制度性障碍，有些领域不能适应国内外环境的变化，结构调整和发展方式的转变势在必行。也就是说，中国经济发展的基本动力仍然存在，经济发展的支撑因素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只是在很多领域，我们需要深化改革，需要进行结构性调整，充分释放出它的力量，中国经济就有可能走出衰退，走上持续健康发展的轨道。

 

第四，长期以来经济增长主要依靠劳动力、土地资源等要素的低价格、高投入形成的竞争优势和发展模式，在国内外环境发生重大变化时难以为继。发展方式的转变和新竞争优势的确立，对短期的经济增长会产生一些影响。从中长期的角度，我们也需要对当前的改革和结构调整有新的认识。我国中长期经济发展的内外环境正在发生深刻变化，只有结构调整、转变发展方式、消除体制机制弊端，才能为中长期的发展奠定新的基础或确立新的国际竞争优势。从整个中国经济发展的情况来看，我对中国经济的未来走势持有相对乐观的预期，我认为不会有太大问题，但短期波动是很难避免的。如果我们把当前扩大内需的方针政策与推进体制改革和结构调整有机结合起来，充分利用当前改革和发展的环境相对较好的时期，在经济体制改革上、在对外开放上、在结构调整上，我们迈出新的步伐，在一些重大领域有所突破，这些都会为我们下一阶段的经济发展奠定良好的基础。

第五，发挥市场机制的作用。经济危机来临时，世界上所有的市场经济国家，包括发达国家，无一例外都是寄希望于政府承担起它应当承担的责任，这有一定的道理。我认为，在当前情况下，在很多领域中我们经常混淆政府的作用和市场的作用，有些领域是应该市场发挥作用的，我们政府往往参与得很多；有些领域政府应该承担主导作用的，却找不到政府的身影。从总体上说，当前发挥政府的作用是很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要理清政府应当干什么，究竟应当在什么领域发挥作用，可以把什么样的事情交给市场。例如，提高农产品价格和对农民补贴。提高农产品价格通过市场发挥作用，给农民补贴是政府的作用。那么提高农产品价格与对农民直接补贴，究竟哪种方式更有效呢？当前我们采取了很多对农民补贴的办法。如农机补贴是因为农机价格大幅度上涨影响了农民收入，政府对农民购买农机给予补贴来降低农业生产的成本。政府增加对农民补贴的目的是，使农产品价格不要随着成本的上涨而上涨，维持相对较低的农产品价格。现在政府为了维持一个相对较低的农产品价格，给予农民很多补贴，那么谁得到了好处呢？可以说，所有消费中国农产品的人都得到了政府的补贴。也就是说，政府把对农民的补贴发给了所有的人。政府补贴应该补贴的是弱势群体，让所有的人都沾光的政策是错误的。我认为，在当前的情况下，政府不应当把大量的资金用于直接补贴给农民来维持相对较低的农产品价格，而应当大幅度提高农产品价格来消化农业生产成本的提高，来保证农民收入水平的提高，这是更有效的方式。那么政府不给补贴了，节省下来钱用于进行大规模的农田水利建设，在农村修更多的马路、更多的水库、更多的渠道，让农民能够真正的用上自来水，能够用上电。有人说，家电下乡的有些产品农民根本不可能买，如冰箱，一方面农民用电不能得到保证，而且电压很不稳定；另一方面，农民自给自足，按需取用，用不着冰箱。真正要让农民买家电，电网改造、自来水的改造都是必须的。

好了，以上就是我对当前宏观经济形势和宏观经济政策的一些不太成熟的看法，有不对的地方欢迎大家批评指正，谢谢。

（报告人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宏观部部长，

根据宣讲家网站报告录音整理）

 

责任编辑：刘晓楠

文章来源：http://www.71.cn/2009/0629/569123.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