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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
2012年08月08日 13:06
托马斯·赫胥黎(1825-1895),英国著名自然科学家,教育家。本篇节录自赫胥黎在1893年“罗马尼斯”讲座的讲演,演说用浅显有趣的故事来讲述深奥的科学道理,深入浅出,对听众极有吸引力。
有这样一个有儿童故事,名叫“杰克和豆秆”,这个故事对于在座的我的同辈来说是熟悉的。但是我们很多庄重可敬的年轻人,曾接受了更加严格的知识教养,也许,仅仅是从比较神话学的初级读物熟悉了仙境,因此,有必要个故事作一梗概的介绍。这是一个关于一棵豆子的传说,它一个劲儿地长,耸入云霄直达天堂,它的叶子伸展成一个巨大的华盖.故事的主人公,顺着豆秆爬了上去,发现宽阔茂密的叶子支撑着另一个世界,它是由同下界一样的成分组成的,然而却是那样新奇;主人公在那里的奇遇, 我不去多谈,这些奇遇一定完全改变了他对事物本性所持的观点;尽管这个故事不是哲学家们编的,也不是为他们写的,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观点。
我现在的探索与这个勇敢的探险者有某些相似之处。我请求你们与我一起,借一粒豆子之助,尝试着去进入一个对许多人来说可能感到奇特的世界。正如你们所知,那个世界是一个简单的、看起来无生气的东西。可是如果有适当的种植条件,最重要的一条是有足够暖和的温度,它就会非常显著地表现出一种十分惊人的活力。从土中露出地面的一枝小青苗,很快地茁壮成长,同时经过一系列的变化,这些变化并不会像我们在故事里所遇到的那样使我们那么感到惊奇,只是因为我们每日每进都可以看到这些变化。
这一植株以觉察不出的步骤逐渐长大,成为由根、茎、叶、花和果实组成的一种既大且多样化的结构,每一部分从里到外都是按照一个极端复杂而又异常精确细致的模型铸造出来的。在每个复杂的结构中,就像在它们最微小的组成部分中一样,都具有一种内在的能量,协同在所有其他部分中的这种能量,不停地工作着来维持其整体的生命力并有效地实现其在自然界体系中所应起的作用。经过如此巧夺天工建立起来的大厦一旦全部完成。它就开始倒塌。这种植物逐渐凋谢,只剩下一些表面上看去毫无生气的或多或少的简单物体,恰如它由之生长出来的那个豆子一样,而且也像豆子那样赋有产生相似的循环潜在能力。
不必用有诗意的或科学的想象来寻求与这种向前进展又好像是回复到起点的过程的类比。这就像向上投掷出去的一块石头的上升和下降,或者像一支沿着轨道飞行的箭的进程。或者我们也可能说,生活力真实走的是向上的道路而后走的是向下的道路。或者可能昜恰当的是,将胚芽扩展成为成长的植物比用打开一把折扇或者比用向前滚滚流动和不断展宽的河流,而由此达到“发展”或“进化”的概念。在这里和在别的地方一样,名词只是“噪声”和“烟雾”,重要的是对名词所表示的事实要有一个明确而恰当的概念,由此说来,当前的这一事实是永远重复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有生命并在成长中的植物从种子的比较简单和潜伏的状态过渡到完全显现为高度分化的类型,然后又回复到简单和潜伏状态。
对这一过程的性质深刻理解的价值在于:它适用于豆子,也适用于一般有生命的东西。在动物界,也和在植物界一样,从非常低级的类型到最高级的类型,生命过程表现出同样的循环进化。不仅如此,我们只要看看世界的其他方面,循环进化从各个方面都表现出来。诸如表现在水之流入大海经复归于水源;天体中的月盈月亏,位置的来回转移;人生年岁的无情增加;王朝和国家的相继崛起、兴盛和没落——这是文明史上最突出的主题。
正如没有人在涉过急流时能在同一水里落脚两次,因此,也没有人能确切断定这个能感觉至世界里的任何事物的现状。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不,当他思索这些话的时候,谓语的时态已不再适用 ,“现在”已变成为“过去”现在式的“是”(is)应该是过去式的“已是”(was)我们对事物的本质认识得越多,也就越了解到我们所谓的静止只不过是没有被觉察到的活动;表面的平静乃是无声而剧烈的战斗。在每一个局部,每一时刻,宇宙状态只是各种敌对热血的一种暂时协调的表现,是斗争的一幕,所有的战士都依次在斗争中阵亡。对世界的每个局部来说是这样,对整体来说也是这样。自然知识越来越导致这样的结论:“天上的列星和地上的万物”都是宇宙物质的部分过渡形式,在沿着进化道路前进,从星云的潜力,通过太阳、行星、卫星的无限成长,通过事物的千变万化,通过生命和思维上的无限的差异,也许,还通过我们没有想到,或不能想到的各种存在形式,而回复到它们由之产生的不确定的潜在状态。
这样,宇宙的最明显的属性就是它的不稳定性。它所表现的面貌与其说是永恒的实体,不如说是变化的过程,在这过程中除了能量的流动和渗透于宇宙的合理秩序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是持续不变的。
我们已经沿着豆秆攀登到了一个奇异的境地,在那里,普通而熟悉的东西,变成了新奇的东西。于是,在这样表现出来的宇宙过程的探索中,人的最高智慧获得了无穷无尽的利用;巨人们听命于我们的使;思辨哲学家的感情都被那些值得永恒不朽的美所吸引。
宇宙过程,像机械结构那样完整,像一件艺术品那样美好,然而,却还有另外的一面的表现。当宇宙创造力作用于有感觉的东西时,在其各种表现中间就出现了我们称之为痛苦或者忧愁的东西,这种进化中的有害产物,在数量和强度上都随着动物机体等级的提高而增加,而到人类,则达到了它的最高水平。而且,这一顶峰在仅仅作为动物的人中,并没有达到;在未开化和半开化的人中,也没有达到;而只是在作为一个有组织的社会的成员的人中才达到了。这是他努力按照这样一种方式生活的必然结果,即在那些对于充分发展他那最高贵的才能所不可缺少的条件下生活的必然结果。
人这种动物,事实上有有感觉的东西是世界里,已经进展到了领导地位,并且由于他在生存斗争中的胜利而变成了超等动物。当环境条件处于某一种状态时,人在宇宙斗争中能够使自己的身体结构比他的竞争者的结构更好地去适应这些条件。就人类而论,他已表现出构成生存斗争的本质的“各行其是”、那种不择手段地攫取一切所能抓到的东西和顽强地把持着一切所能保持的东西等特性,在整个未开化时期,人主要靠着他与猿、虎共有的那些特性,靠着人的特殊的体质结构,靠着他的灵巧、他的社会性、他的好奇心和他的模仿力,以及靠着在受到对方激怒而引起的粗暴、凶猛的破坏作用,有取得有成效的。
然而人类愈是从无政府状态进到有社会组织,文明的联合会愈是增高,这些根深蒂固的有用的特质就成了缺陷。文明人也会仿效那些获得成功的人的样子,踢倒他自己借以爬上去的梯子。他非常满意地看到“猿与虎死去”。但是它们并没有给他带来方便;他那火热的青春时代的这些亲密伙伴对安排好的文明生活进行的这种不受欢迎的入侵,在宇宙过程必然给单纯动物带来的痛苦和悲哀之外,增添了无数无法估量的痛苦与悲哀。事实上,文明人对所有这些猿与牙的本能冲动加上罪恶之名,把它们所从事的许多活动都当作犯罪行为加以惩处,在极端情况下,他还竭尽全力用斧头和绳索把那些先前时代的最适者置于死地。
我已经说过,文明人已经达到了这一点;这种说法也许太笼统,我最好说,遵循伦理原则的人已经感到了这一点。伦理这门科学宣称能为我们提供理性的生活准则,告诉我们什么是正确的行为和为什么是正确的行为。不管在专家中可能存在何种意见分歧,总的一致的意见是猿与虎的生存斗争方法与健全的伦理原则是不可调和的。
故事中的主人公又从豆秆上爬了下来,回到了普通世界里。这里,生活与工作都同样艰苦;这里,丑恶的竞争者比美丽的公主要常见得多;这里,与私心搏斗的持久战,比与巨人交锋取胜的把握要小得多。我们已干过类似的事,几千年前,我们的成千上万的同类在我们之前已经遇到同样的可怕难题。他们也已经懂得宇宙过程就是进化,其间充满了神奇、美妙,同时也充满了痛苦。他们试图发现这些重大事实在伦理学上的意义,找出是否有关于宇宙行径的道德制裁。
以进化论观念占主要地位的宇宙理论,在公元前至少已存在了六个世纪。在第五世纪时,有关这种理论的某些知识,从远在恒河河谷和爱琴海亚洲沿岸的发源地,传到我们这里,对于印度斯坦的早期哲学家,和对于希腊的爱奥尼亚哲学家一样,现象世界的突出特征就是它的变化多端;万物的无休止的流动,从产生到可以看见的存在,然后到不存在,在那里,没有开始的征象,也无结束的前景。对现代哲学的某些古代先驱者也一样地明白,痛苦是一切有感觉的东西的标记;这不是偶然的伴随物,而是宇宙过程的主要组成部分。顽强的希腊人在这“斗争是父、是王”(“斗争至上”的意思——译注)的世界里可能曾找到了强烈的欢乐;但古老的亚利安精神则已为印度贤人的寂静主义所征用;那笼罩着人类的痛苦之雾,遮蔽了他的一切视线,使他看不到其他一切;对他说来,生命就是痛苦,而痛苦也就是生命。
在印度斯坦,如同在爱奥尼亚一样,一个比较发达的和相当稳定的文明时期曾经继漫长的半野蛮和竞争时期之后出现。从富裕幸福和稳固安全中获得悠闲和教养,同时接踵而来的是思想上的弊病仅仅为了生存而进行的斗争,永无止境,虽然对少数幸运者来说,它可以缓和并部分地隐藏起来,继这种斗争来说是可以的理解并使事物的条理与人的道德观和谐一致的斗争;但这种斗争,也同样是永无止境的,然而,对于少数思想家来说,这种斗争,却随着知识的每一点增长和对实现一种有价值的人生理想的每一步前进而变得更加尖锐了。
在二千五百年前,文明的价值与现在一样明显;和现在一样,那里显然只有在一个有秩序的社会的园地里才能产生人类所能生产的最美好的果实。同样,显而易见,文化带来的幸福并非纯粹的。园地也很容易成为温室。感官的刺激,感情的放纵,使寻欢作乐之道的源泉无止增加。知识领域不断的扩大,使人类独有的那种瞻前顾后的能力的范围无限地扩展,这就给瞬息即逝的现在又加上了那过去的旧世界和未来的新世界,于此,人们体验和思考得越多,他们的文化也就越高。但是正是这种感觉的磨炼和感情的精炼,不仅带来了这样一种快乐的财富,却也注定要使痛苦的程度相应扩大。宗教的想象力创造了新的天堂与新尘世,同时也给人们带来了对过去产生无益的悔恨、对未来产生恐惧忧虑的相应的地狱。最后,作为过分刺激的不可避免的惩罚——衰竭,为它的大敌——厌倦,大开其文明的大门。这就是当男男女女对什么都不喜欢时的那种死气沉沉、平淡无味的厌倦;世上一切都成为空虚和困惑除了逃避死亡的烦忧之外,人生似乎没有活的价值。
甚至纯知识的进步,也招致它的报复。被一些醉心于行动的粗野的人用粗暴、简便的办法解决的那些问题,当人们有时间思考的时候,又重新引起注意,并且表明它们仍然是一些没有解于的谜。怀疑,这种为数很多的藏身于古老信念坟墓中的仁善的魔鬼,来到了人间,从此就赖着不走。为传统所尊重的、同时表明在任何时候都有效的神圣习惯和祖先智慧所确定的神圣条规受到了怀疑。具有文化教养的思考力向它们索取凭证;并且按照自己的标准对它们进行判断。最后,把那些它所认可的东西集中到伦理体系中来,其中所称的推理其实不过是为采用现成的结论而提出的一种体面的托辞而已。
这一体系中最古老和最重要的成分之一是正义的概念。除非人们一致承认共同遵守某些相互之间的行为准则,否则社会是不可能组成的。社会的稳定有赖于他们对这些协议始终如一的坚持;只要他们一动摇,作为社会纽带的相互依赖就被削弱或破坏。狼是不可能成群猎食的,除非它们已有一种真实的、虽然没有表达出来的彼此谅解,就是在逐猎时不互相攻击。最原始的社会就是在同样的默认或表达出来的谅解之下生活的一群人。他们在狼群社会的基础了取得了很重要的进展之后,同意使用整体的力量来反对违反这种谅解的人和保护遵守它的人。这种对于共同谅解的遵守,以及随之而来的根据公认的规定对赏罚的分配就叫做正义。其反面则叫做非正义。早期伦理学对于违反规定的人的动机,没有给以很多注意。但是如果在无意的和故意的犯罪案件之间,在仅仅是错误的行为和犯罪的行为之间,不去确立根本的区别,文明就不可能大大向前发展。随着道德的鉴别力不断加强,从这种区别产生的功罪问题就获得了愈来愈多的理论和实际上的重要性。如果必须用生命来抵偿生命,那么也必须承认无意的杀人犯不应该一概处死。因此,通过公共的和个人的正义概念之间的一种折衷调和,就为他提供了一种避难所,他可以在这里避难而免于血的复仇者的报复。
正义观念便这样经历了从依据行为进行赏罚到依据功罪,或者,换言之,依据动机进行赏罚的逐步提高。正直,即从正确动机产生的行为,不仅成为正义的同义语,而且成为纯洁的肯定的要素和善的真正核心。
责任编辑:潘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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