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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化要求下的中国叙述和文化外交
2013年02月07日 14:48最近,北京大学出版社翻译出版了我的英文专著《中国现代女性作家和中国革命》。在后记中,我写到母亲十四岁时参加抗战(加入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并在此后的岁月里,成为中共地下党员,成为一名革命女性。国内的一些学界同行,以为这一后记是专为中文版增写的;当他们得知英语原著即如此,感到意外。美国与中国意识形态、文明渊源差异极大,在那里,我出这样的书、作这样的描述、且能获得学界的接受,似乎超出常态的边界与想象。
我理解这样的意外感。1990年代,在完成博士学位、进入美国高校执教的初期,我亦持有同样的想法。当时开设现代中国艺术人文课程,我费大力气备课,对大量阅读进行讲解,想使美国青年学人理解“中国历史和中国体验”,但每每感到学生内心里的巨大阻力。由于我在美国的博士学位专业领域是现代欧洲艺术人文和批评理论,我同时开设现代欧洲的课程,在教学中明显的相对轻松、顺利和愉快,使我强化了自己的判断:即这种“阻力”是来自各种对“中国”的意识形态偏见。一次与同事喝咖啡,我愤然表示美国人永远无法了解中国。她说:“你就从你母亲说起,就说你妈妈,她怎么生存下来,你又怎么长大的;你对你父亲的爱,你和你姐姐,你的亲人朋友是怎么生活的讲起”。我表示没有理由对美国学生的理解力和想象力有如此信任,去告诉他们如此“个人化”的经历。因为“家庭”之与“家庭”,“个人”之与“个人”,都是历史的,相互的差异可以达到对方听上去似乎是天方夜谭的程度。同事看着我,说:“你主张跨文化对话的理念,主张文化在对不同的经验开放中发展,你不率先去做,内心没有信任,学生能不感到么?”停了停,她又说:“人们往往并不象他们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封闭、顽固、保守”。
我想了很长时间,然后开始去做了。我尝试着讲述各种各样的中国“个人”,包括我的亲人。从近代以来的抗争者、牺牲者、奋斗者,到现在的开拓者、寻求者、苦干者,包括我们的80后、90后各个不同的下一代,是怎么生活的。与国际环境中各种听众的这场对话,至今已持续了二十年。对话对象,超出了学生、学界。写此短文之际,想起了这二十年。由此,结合中国文化发展战略机遇中的国际化要求,作几点分析思考。
核心价值的具体化
回想起来,讲述中国近代以来的苦难和辉煌,无法不触动、启动构成这历程的核心价值。价值之所以成为核心,是因为她覆盖、蕴含、凝聚着最为宽阔深厚的生命体验,是世界史上历经苦难的人们,在走出苦难中坚持、在走向辉煌中创造的生命之源。在美国这样的国际境遇中,要使得这样的价值生命历程可触可感,从而可理解甚至可共鸣,是有困难的:首先是因为没有现成的话语方式、叙述氛围。冷战及其遗产,渗透社会心智肌理的西方中心格局及其各种主义,都是界定性历史原因。同时,还有我们自身的局限。在核心价值表达方面,我们基本以一致性、整体性为特征(参见“中国外宣为何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如何以个体性的、灵动活跃的生命状态,在千变万化中呈现、体现核心价值,以开启不同乃至最大程度的文化认同,需要思考。作为二战后飈升的全球大国,美国如何获得文化影响力是个大话题。其中,欧裔美国将其文明价值融化为个体生命的方式,值得我们观察。这里举几个例子。
2011年竞争第83届奥斯卡影片中,最受肯定的是《国王的演讲》,讲的是英国约克郡公爵,一个英国皇族继位选择的危机和危机的解决。在影片中,同时被转化成一个拥有优秀品质但不为人所识的人,在克服自己心理和物理残缺的过程中,获得自我完成的故事。莎士比亚的名句“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界定了他的文化渊源和历史身份:文艺复兴以降现代人的范式,同时是独一无二的英国国王乔治;二者内在交织,引导着所有对拥有在世界史意义上的地位、光荣的向往,和个人人生拼搏获得升华的愿望。
同一年度广受关注的《盗梦空间》、《社交网络》、《黑天鹅》皆指向以欧美文明为源头的世界重构、人性拯救。2012年的主要影片《大师》等亦如是。这是自二战后,影响全球的美国神话底蕴。其中美国作为世界力量的“制高点”既从未显形,又无处不在。美国的价值宣称,正是通过千变万化的个体表达,遂得以具体地无处不在。
文化发展的政治性
如果说核心价值的有效载体,是具体化的生活方式及其千变万化的个体表达,那么核心价值的具体化,就是文化发展的深化强化。巨变中的现代中国,她的核心价值是如何活跃在不同的人生过程中、我们如何把握这样的具体过程,从中培育出形式多变覆盖深广的意义表达,这一命题指向了中国文化发展的广阔领域。大型音乐歌舞《我的梦》就是一个范例。
顾名思义,“我的梦”是关于梦和愿景的演出,是由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出演,也是关于中国梦中国愿景的演出。开场舞蹈即是中国传统特有的价值意象的凝聚:“千手观音”的界域是古老中国审美意境之一;这意境示意的对善良人间的想象呼唤,贯穿了中国历史尤其是忧患深重的近代史记忆,包含在当代中国对友爱关爱、善待人生的向往中。如果只是“观音慈悲”的意念再现,这一为全球观众熟悉热爱的舞蹈作品,意义和力量就不会超过一般的劝善作品。当聋人舞者们在“千手观音”中出现,她们的艺术实践是生命方式差异存在的价值宣言,从而完全有别于一般劝善慈悲。现场四位站在舞台四角的指挥,传递给舞者种种手语信号,使舞者能与有声的音律同时舒展而又严密协调;并使观众明确意识到,这是一群听不到一般意义上的声音的人在舞蹈,一群发不出一般意义上的声音的人在倾诉;她们的艺术是相对于“主流艺术”而言的“特殊艺术”。她们正在“常规人”设置的“主流”机制艺术舞台上,演出她们超出常规的存在、奋斗和辉煌;自然、默契、美好、完整。有评价说在这里“中华文化”与“人类精神”得到“交融,”这“交融”的基点是特殊艺术家们本身。演出者的独特存在和创造性劳动,劳动中非同寻常的表达方法,构成了演出实践的核心及其价值。
“我的梦”中三分之一的作品是根据同样的审美原则编创出演的:以中国艺术传统意象的塑造开始,开启超出传统意象的审美视域,由此构成作品的基本特征。同时,他们继续探索乃至创造。盲人舞蹈“去看春天”不啻是现代艺术文化史和价值认知史上的一场革命,以其更主动的意象、境界和方式表达人、震撼人。满台的动态塑型,将物理层面被命名为“盲”的状态,化转为物理和意象两个层面上人对春天时空崭新把握的特殊条件。在此之前,盲人演出舞蹈被认为不可能,因为盲人无法看示范来排练,因为他们没有一般生理意义上的方位感和协调力;在国内外残疾人艺术表演中,尚无盲人群舞的成功先例。然而,这些孩子用耳朵听、双手摸,一遍又一遍想象组合所有的细节,练习再练习;她们用绕在腰间的绳子作为信号协调机制,用盲杖作为韵律节拍指挥;她们挺起来,跳起来,舞起来了。十二位舞者以全身心的“看”,出演了舞蹈的高潮:他们侧面俯身,听风,水,飞鸟;转动颈项,闻花,土,空气;伸开手指触摸田野,草木,阳光;仰起脸庞寻找不同的阳光纬度,沐浴万物传递的春的密码。舞者从发梢根的呼吸到手指尖的韵律都是洞察力的实践,出神入化地示意出全新的春天意境、前所未有的想象范畴;他们以再造自身再造了春天;他们就是春天。
中外观众必须以还未存在的方式方法,去面对这样的春天。热烈的赞扬中,有难以言表的震动。夺眶而出的热泪,在世界各地出现。愿看、想懂他们特殊艺术的人们,各有各的具体原因;不想懂、不愿看的人们,原因大致相同。在全世界生活着的六亿多“残疾人”,一切生活在现存世界权力秩序中,由于不平等的历史条件而必须奋起创造、改变命运的人们,包括一八四零年以来在强权世界中跋涉发展、走向自觉的中国人,在此有了关联,而成为“我的梦”的内涵和外延。“生存,还是毁灭”,莎士比亚的问题在这里被重新界定,示意着人类历史的意义拓展及其前所未有的幅度和深度。从“东亚病夫”到北京奥运,从八国联军入侵中国,到上海世博对话世界,“我的梦”就是“中国梦”的同义词。这里是突破生理和心理极限的奋斗者,进行生命再造的创世纪;这里是生命再造的创世者,对自身和与自身形式不同但内涵相通的所有生命,做出认知发现的平等邀请;这里是开场手语诗中那句“请和我们一起走近‘我的梦’”的真正含意:以“分享特殊艺术”中的“创造之美”,重访中华文化、重审世界范式、倾听更深远的生命诉求。
改革开放以来,在戏剧、文学、电影、雕塑、绘画、音乐、视觉艺术、包括目前急剧变化扩展的建筑和工艺等所有领域里,都有着值得珍惜、同样成功的不同案例。现当代中国的艺术文化史上,氤氲闪烁着这样的点点珍珠,如星座星空、如河流江海。这些在实践中照亮的中国故事,根本内涵是中国现代道路的中国叙述,其巨大的政治生命和历史力量,当日益为人们注重、探究和认知。
文化外交的着力点
具有深厚历史生命的艺术作品、凝聚了中国发展道路根本内涵的文化产品,在当下国际文化市场的开拓中,可能会被赋予“小众”属性。在一般思维定势中,甚或将之与开拓国际文化市场的历史任务对立起来。笔者以为,我们对市场的理解需要尽快更深入、迅速丰富化。笼统的“文化市场”理念是较为肤浅、不够有效的。“小众属性”的文化作品、产品,在这里指向一个动态增长、极为宽阔的跨文明、跨文化交流场域;这场域不排除一般意义上的消费市场,但一旦是跨文明、跨文化的,就拥有了对一般消费的超越,从根本上具有了公共、文化、人文外交的性质。
美国对公众意见起引领作用的百分之十的人们的界定,是一个可以参考、认真对待的理念。就美国而言,这百分之十,包括第一(前20名)、第二(21至50名)和第三(51至100名)梯队的高等院校及其出版系统的涵盖面;东部的常春藤盟校系统和麻省理工学院、西部的斯坦福大学和加州大学十校园系统、和中部的芝加哥大学和密西根大学系统构成其支柱部分。以纽约、洛杉矶为中心的媒体影视人才重镇,构成与业界的通道。这些系统是受到优质教育、视野较为宽阔的文化软实力拥有者活跃之处,社会共同体嬗化再生的文化资源所在;是中国叙述及其核心价值在国际环境中赢得认同或遇到障碍的枢纽之一;是中国公共、人文外交的杠杆之域。以此作为中国文化发展国际化的路径,有助于我们把握不同类别作品、产品高起点、多门类的全球市场,并深入扩大影响进路,以推动我们对于跨文明、跨文化“国际文化市场”的把握、界定、有效使用和理论开拓。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上海市首批千人计划专家、美国康奈尔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单梦竹
文章来源:http://www.71.cn/2013/0207/703724.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