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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解先秦诸子之迷,领略中华智慧之根

2013年10月01日 16:50

 

先秦诸子学研究是我最近五六年的一项研究课题。原来我是研究现代文学的,从鲁迅研究起家。后来从事现代小说史、古代小说、诗词以及少数民族文化研究。在一系列的文化研究中,我感觉到,倘若春秋时期,没有孔子、孟子、老子、庄子这些先贤圣人,整天处于打打杀杀之中,春秋会是野兽群居般的社会;倘若盛唐时期,没有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这样一些文化巨星,唐朝就只剩下一群“稻米流脂粟米白”(出自杜甫的《忆昔》)平庸的大胖子了。时下,伴随着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历史大潮,文化工程提上了历史日程。文化工程说到底是一种人心工程。在前段时间《中国社会科学报》召开的编委会上,我提出,搞人文学,就是要把文、史、哲、宗教这些东西贯穿起来思考中国现在的人文状态,梳理出中国作为一个迅猛崛起的现代大国应该具有的人文气象。这就涉及到文化研究的方法论问题。

 那么,究竟何以进行文化研究呢?

第一,将空间维度有机嵌入时间维度。在历史文化的研究中,对于时间维度的把握通常是我们考虑的关键点。事实上,空间维度亦是文化研究中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因为时间是在空间中运行并展开的;没有空间,时间就会变成没有居所的游魂野鬼。在此,我通过对“环肥燕瘦”的历史考证,为大家开启一扇文化研究空间维度的大门。在“环肥燕瘦”中,“环”指唐玄宗贵妃杨玉环;“燕”指汉成帝皇后赵飞燕。说的是唐玄宗的贵妃杨玉环是一个胖美人;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是一个瘦美人。那么,为什么汉人喜欢瘦美人,唐人喜欢胖美人呢?

有一句话叫“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说的是楚王喜欢细腰的美人,因此宫中的美人都节食,很多人染上厌食症,以致饿死了。从先秦诸子以及先秦史书中,诸如《墨子》、《韩非子》、《战国策》的记载中,可以发现楚王好细腰,不仅仅好宫中细腰,而且好“士”的细腰。因此,楚国的臣子也都节食。节食到什么程度呢?要撑着地板才能站起来,扶着墙才能走路。楚王何以喜欢细腰到如此地步?考究来看,楚国巫风比较盛,国王带着群臣跳巫风舞。粗壮的腰身跳起这种舞来不好看;而细腰跳起来是很好看的。荆州出土的楚国国画中,无论男女皆为细腰。我想屈原也是细腰。《楚辞》中“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呈现出屈原头上戴着很高很高的帽子,腰间佩着摆来摆去的长剑的形象。倘若屈原是粗壮的腰身,长剑何以能在腰间如此摆动?另外,屈原《楚辞》中有“芳草美人之喻”,这很可能跟楚国臣子的女性化有关系。有人说屈原把楚怀王作为他的恋爱对象了。其实“芳草美人”不是同性恋的问题,而是楚国臣子女性化的问题。“众女嫉余之蛾眉兮”展现出,屈原把同事、同僚们说成一群女子,嫉妒自己的蛾眉,这具有明显的女性化倾向。这是楚风很值得注意的一点。

在出土的系列兵马俑中,秦始皇兵马俑个个膀大腰圆。再看徐州楚王墓出土的兵马俑,都是一尺多高,从后面看像女人的腰段(细腰),转过去看有两撇胡子。那些骑兵、武士、文臣皆为细腰。到陕西汉景帝阳陵,有两样东西令人印象最深,一是陪葬中有很多陶做的牛、马、猪、狗,其中陶做的狗胖得像猪一样。据讲解员讲,那翘着尾巴的是家犬,拖着尾巴的是狼犬。汉朝前期的皇帝、王族几乎人人爱吃狗肉,汉景帝的孙子也爱吃狗肉。据史料记载,刘邦的连襟樊哙出身寒微,早年曾以屠狗为业。樊哙的妻子吕须是吕雉(汉高祖刘邦的皇后)的妹妹。现如今到沛县,樊哙狗肉还是一道名菜呢。二是汉阳陵出土的陶俑都是细腰长腿。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是个瘦美人,源于这种楚风北上。

 

唐代则是“关陇之风”南下。“关”指关中,“陇”指陇上、陇西。“关陇之风”指的就是西北一带游牧民族的风气。唐代开国皇帝唐高祖李渊出身于北朝的关陇贵族,其祖父李虎是北周开国六柱国之一。李唐王朝的母系几乎都是少数民族。唐高祖李渊的母亲独孤氏、妻子窦氏,都是鲜卑贵族。唐太宗李世民的妻子长孙皇后的祖先为北魏宗室长。可以说,李唐王朝一半的血统是少数民族。因为草原马背民族逐水草而居,女性要参政,并且随军作战,所以少数民族喜欢健壮的女人。据《蒙古秘史》记载,成吉思汗的祖先外出打猎时,看到一女子在草原上撒尿,撒得很远。由此判定这位女子十分健康,随即将这位女子带回去做了妃子。长孙皇后生有三子:一是长子李承乾,就是太子,后来被废掉了;二是三子魏王李泰。唐太宗认为他像自己,倍加宠爱,甚至对李泰的待遇超过了太子,由此引起了宫廷的变动;三是九子晋王李治,就是后来的唐高宗。长孙皇后死后,三子魏王李泰在龙门石窟宾阳洞为他的母亲造了一座佛身像。面相是大方脸,并且脸是鼓出来的,很健壮。这是典型的胡人长相。因此,在“关陇之风”南下的唐代,唐玄宗的爱妃杨玉环必须是一个胖美人,由此才能“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可见,只有把人物、事件放在生发他们的空间中,找到一种在场的感觉,才能够客观地走进鲜活的历史。

第二,确立汉族和少数民族共同创造中华文明的整体文化观。中国是一个地域辽阔、部族种族众多的民族共同体。每一个地域、每一个民族都为这个共同体注入了自己的文化元素。由此,使得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灿烂辉煌。我曾经当过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所长,后来“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将“少数”两个字去掉,变成了“民族文学研究所”。在研究中,我深深感到,少数民族给中华民族增添的东西很了不得,比如藏族的《格萨尔》,蒙古族的《江格尔》,还有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等等。

在文化研究中,我曾提出“边缘活力”的概念,这个概念现在用得很多。打个比方说,坐在主席台上,你的活力就不如在主席台下面。在台下可以抽空出去抽烟、上个洗手间、打个盹。可是,你在上面想打个磕睡都不太可能。就是说,少数民族处在边远地方,它的文化能够保持一定的活力。中原文化或者主流文化,往往由于地处中心,有被模式化、系统化,甚至被僵化的隐患。另外,少数民族的边缘文化来自于不同文化板块的结合,由此,少数民族文化多带有原始性、混合性、野性,彰显出极强的活力。在中原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相互融通的过程中,可以为中原文化植入某些鲜活的气息。

少数民族对汉族中原文化的影响往往是一种自下而上的渗透。中原汉族文化对于少数民族的影响则是自上而下的。因为懂汉语的大多是少数民族中的达官贵人,只有这些达官贵人才可以请得起老师。少数民族在接受汉文化的过程中会产生这样三个文学层次:其一,他们用汉字写出系列文章,而且写得比汉人还要好。比如老舍、萧乾等人。老舍原姓舒舒觉罗氏,北京满族正红旗人。他是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文学家、戏剧家。萧乾原名萧秉乾,蒙古族。他是世界闻名的记者,卓有成就的翻译家、作家,也是著名的中外文化交流使者。其二,他们用汉字专门描写草原文化。其三,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写作,比如用维吾尔语、藏语、蒙古语等写作,写出的诗文意境与汉文不相上下。

第三,关注并科学对待不同文化层次的问题。通常,文学史只讲书面文学史,忽略或是不讲来自民间的口头文学史。这就好比,只讲水果摊上的水果,而不讲水果的种子种到地里,生根、开花、结果,只讲最后结成果实的水果,这是不够的。据史料记载,人类会写文字只有五千年的历史,人类历史上出现的最早的文字是埃及文字。中国甲骨文有三千多年的历史。而且,古代能够用文字著书立说的人也是寥寥无几。据牛津大学实验室对语言基因变异在DNA变异中的研究表明,人类会说话的历史已经有十二万年了。所以说,大量的民族记忆、民族想象是通过口传心授而来的。史官文化只是人类文化史中很少的一部分。比如黄帝、尧、舜、禹的传说早已存在,可是,这种传说得以用文字记录是在孔子生活的年代,疑古学派往往认为这些传说是先秦诸子杜撰出来的,这是一个误区。根据语言与文字产生的时间差可以推断,一些民间传说靠口传心授流传下来,又继而被先秦诸子用以创造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学问。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走了几万里路,所到之处,都会听到关于黄帝、尧、舜的讲述。这是一个民族对自己部族始祖的一种记忆。苗族认为人类文明有三祖:炎帝、黄帝、蚩尤。苗族传唱的古歌告诉我们,蚩尤是他们的祖先。清朝康熙年间,一位名叫毛奇龄的大学问家说,“六经”里面没有“髭”字和“髯”字(“髭”就是上嘴唇上的胡子,“髯”就是络腮胡子),但是中国人的胡子绝对不是汉代才长出来的。因此,没有文字记载并不等于不存在。

我们过去通常认为,先秦诸子产生于官方文化,其实这是不准确的。诚然,先秦诸子做学问首要的是读书、识字,变成士人阶层。在这个过程中,先秦诸子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官方文化的影响。然而,先秦诸子一个很重要的贡献却在于他们用民间、民俗的东西打破了周代王官体制。因此,在文化研究中要关注并科学对待不同文化层次的问题。

第四,还原历史文化的生命状态和生命过程。关于先秦诸子的书,《老子》是最早的,有五千字;《孙子兵法》有六千多字;《论语》有一万五千多字,这在当时算是很大的书了。《庄子》达到六万六千字,共三十三篇。其中内篇七篇,是由庄子做的;外篇十五篇是由别人记的;还有杂篇十一篇,是后学所做。这是前人的说法,可能里面还有一些值得讨论的地方。无论怎样这些书影响了中国,进入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所以,我们研究先秦诸子,就是研究中华民族的精神DNA。先秦诸子既是我们思想上的先驱,又是我们精神上的朋友。先驱开展思想的原创,朋友启发文明的对话。面对丰厚的人类文化遗产,我们应该做的事情,乃是在与历史文化的沟通中,深入地进行原创对话,并以对话开拓新的原创。另外,要发现原创和深入对话还要从文献处入手,在空白处运思。这应该看作是哲学文献学的妙用。要尽可能地从文献的蛛丝马迹上进入先秦诸子的生命本质。在把握多种多样学科文献材料,包括出土文物文献材料的基础上,运用文化人类学、姓氏学、人文地理学以及考古民族学等方法,揭示历史文化的生命状态与生命过程。

下面,我们在把握上述文化研究要义的基础上,通过破解一个个诸子之谜,进一步体会、领略文化研究之要义。以期对我国先进文化的建设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迷津之一:庄子的家世究竟如何?

司马迁叙述先秦诸子时,对庄子只作附传,附在《老子韩非列传》。其中非常粗略地说:“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蒙地在宋国(河南商丘)北部,漆园吏就是乡镇里种漆树、造漆料小作坊的账房先生,恐怕连个股长都够不上。细读《庄子》,你会发现,庄子的家世蕴藏着二千年来被忽略了的三个未解之谜:

第一,一贫如洗的庄子何以获得博学?庄子家穷到了什么地步呢?庄子要向监河侯借粟为炊。监河侯推托“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意思是说,要等到收取税金后给其三百金。庄子见此情形,以涸辙之鲋(鲫鱼)作比喻说,我来的时候看到一条鱼,在车辄的沟里面,鱼儿让我给它一点水。我答应鱼儿说,我请东海吴越开了运河,便给你水。鱼儿回答说,那你到干鱼铺子里面去找我吧。穷到这个地步的一个人,著书时“其学无所不窥”的博学何从谈起?在当时,学在官府,施行的是贵族教育。就是必须要具有贵族的血统,才有学习知识的机会。孔子的伟大贡献在于把官学变成了私学,变成了民间的学问。他招收了很多不是贵族的弟子。可是,孔子没有收过一个叫庄周的弟子。那么,庄子的知识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第二,一个漆园吏何以能与王侯将相对话?有史料记载,庄子在宋国的蒙地,就是河南商丘的北部。宋国的蒙地曾是一片沼泽地。所以,在庄子的作品里面,有众多关于草木虫蚁飞蝉的精致描写,那是一种湿地文化。由此,庄子细致地刻画出了蜗牛有两个角。那时候生物学没有这么发达,要在地里等很长时间,才有可能看到蜗牛将两个角伸出来。庄子的《庖丁解牛》,更是讲得出神入化,令人震撼。庄子是一个漆园吏,是做漆器的。然而,令人困惑的是,如此身份卑微的人怎么可以跟那些王侯将相对话,并且神情傲慢?在等级森严的社会,若无相当的身份,恐怕早就受到驱逐或拘押了。庄子何德何能呀?

第三,庄子何以对楚威王委以要职的邀请不屑一顾?《史记》和《庄子》中,三次记述楚王派使者迎请庄子委以要职,都为庄子不屑一顾。《庄子·秋水篇》载:“庄子钓于濮水(此水于春秋时属陈国,楚灭陈而归楚,在楚边境而邻宋),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于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另一则见于《列御寇篇》:“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菽),及其牵而入于太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大意是,庄子接到楚王委以要职的邀请,引用比喻回绝到,你们做祭品的牛平日里享福,祭祀之日,要把它拉出去宰了的时候,连一头无人问津的野猪或是野牛的资格都不如。还有,生活在河沟里面的乌龟,它在泥地里打滚,是那样的自由自在。你说我是当头祭祀用的牛好呢,还是当只乌龟好呢?楚国是当时一流的大国,为何要到宋国聘请区区小吏委以重任?人们也许会说,这是“庄子寓言”,不必较真。但是寓言是有底线的,尤其是涉及自己身世的时候。

由于存在上述三个千古未解之谜,我们对庄子的家族身世尚需进行深入地考证,才有可能认识庄子的文化基因从何而来?在研究中,人们往往忽略了先秦的姓氏制度与汉代以后存在着根本的差异。假若对上古姓氏制度做一番考察,那么,庄子家族渊源的信息就可以浮出水面。事实上,庄子是楚庄王的后代。

楚庄王,谥号庄,楚穆王之子。楚庄王曾经问鼎中原。他跑到周朝那里问,你的鼎多重?又说,楚国的青铜器很多,拿出每一件武器的钩子摘下来就可以做你的九鼎。楚庄王之前,楚国一直被排除在中原文化之外。庄王自称霸中原,不仅使楚国强大,威名远扬,也为华夏的统一,民族精神的形成发挥了一定的作用。楚庄王旁系出来到第三代,就是到孙子这一代,就可以用他的谥号——庄,来做自己的姓氏。庄子的年代(约公元前370—前280年)距离楚庄王(公元前613—前591年在位)已经200余年,起码经过了七、八代。由此推测,庄子应该是楚王一个很疏远的贵族。

既然庄氏乃楚国疏远的贵族,那么又何以居留在宋国的蒙地?此事需从楚威王(公元前339—前329年在位)派使者聘请庄子当卿相入手。由此往前推五十年左右,看楚国发生了何种重大事件,导致庄氏家族的这一支无法在楚国存家安身。大概四五十年前,也就是在庄子出生前十几年,楚悼王(公元前401—前381年在位)任用吴起变法,“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史记·吴起列传》),拓展了楚国的实力和国土;吴起改革弊政的重要措施之一,是“令贵人往实广虚之地,皆甚苦之”(《吕氏春秋·贵卒》)。当时楚国的一些疏远贵族,可能被充实到新开拓的国土上,甚至降为平民躬耕于野,因而对吴起积怨甚深。等到楚悼王一死,宗室众臣发生暴乱而攻打吴起,追射吴起并射中悼王的尸体。射中国王的尸体,犯的是灭门重罪,因而在楚肃王继位后,“论罪夷宗死者”七十余家。属于疏远公族的庄氏家族可能因此受到牵连,仓皇避祸,迁居宋国乡野。

通过梳理庄子家族渊源,我们真切而深入地解开了庄子为何能够接受贵族教育?为何敢对一些诸侯将相开口不逊?为何楚国邀请他去当大官,而他又以不愿当牺牲的牛,作为拒绝聘任的理由?

一旦我们进入《庄子》,就可以感受到楚文化的气息扑面而来。在《秋水》中,庄子由于受故人惠施无端怀疑要谋取其梁相地位,在国中搜查三日三夜,就向惠施讲了一则辛辣的寓言,其中说道:“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鸾凤之属),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庄子家族生于南方,他便自居为“南方有鸟”,而且自拟为楚人崇尚的鸾凤。其家族迁于北方,便说“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在鸟由南飞北的叙述中,隐含着庄子家族由楚至宋迁徙的踪迹。在《逍遥游》中,鲲鹏受斥之讥,是有鸟图南,发于北冥而飞于南冥,这同样可以体验到庄子有一种南方情结和大迁徙情结,这可能无意识地隐含着他的家族的历史记忆。到这里,我们算是触摸到了庄子的体温。

庄子丧妻时的“鼓盆而歌”颇受儒者诟病,但这也事出有因。它与楚国的原始民俗存在着深刻微妙的关系。据《明史·循吏列传》:“楚俗,居丧好击鼓歌舞。”这句话足以使我们把庄子鼓盆而歌,与古老的楚地原始风俗联系起来。在古中国的习惯中,其他生活方式或可随乡入俗,惟有“丧祭从先祖”,这个惯例是不能随便变更的。根据考证,庄子老婆六十岁死,在古时已是长寿,鼓盆而歌,也表达了庄子对老婆长寿而终感到安慰。只不过庄子流亡异地,家穷,无法邀集亲友或延请巫师击鼓歌舞,只好独自拿起盆子敲打唱歌。另外,从庄子向惠子阐述为什么“鼓盆而歌”的原因来看,庄子已将古俗哲理化了。他认为:“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化为神奇,神奇化为臭腐。”对生死一如的生命链条作了这种大化流行的观察之后,庄子得出结论:“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庄子·知北游篇》)庄子看透了人之生死只不过是天地之气的聚散,通晓了万物皆化的道理。所以,在鼓盆而歌的行为中,便自然蕴含着见证天道运行的仪式。比较起来,庄子写他的祖籍地楚国,与写他的居留地宋国的态度和手法,存在着巨大的反差。写楚国,他灵感勃发,神思驰骋,心理空间似乎比宇宙空间还要无际无涯;写宋国社会则似乎回到地面,描绘着各色人物的平庸、委琐、狭隘、甚至卑劣。“月是故乡明”的那轮明月,似乎沉落在污浊的水坑中了,需要那只在泥泞里拖着尾巴的乌龟去打捞。庄子最影响人的思维,一是大鹏展翅,一是蝴蝶梦。人清醒的时候和睡觉的时候,其界限在哪里?是我变蝴蝶,还是蝴蝶变我。庄子借梦来思考人的生命问题。

 

                          迷津之二:《疠怜王》究竟出自谁之手?

春秋战国时期有两次重要思想家的聚会:一次是春秋晚期,孔子到洛阳向老子问礼,这是启动以后三百年中“百家争鸣”的关键;另一次是战国晚期,韩非和李斯拜荀子为师,这给三百年的“百家争鸣”画上了一个句号。这两次聚会,以往都是争论不休的糊涂账,或者尚未破解的千古之谜。今天只讲后一次聚会。《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韩非“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李斯列传》记载李斯“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辞于荀卿”。那么,韩非、李斯是多大年纪、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当了多少年荀子的学生呢?二千年来,人们找不出材料加以证明。战国晚期三大思想巨擘聚首于楚,乃是思想史上大事,有必要恢复它的历史现场。    

梳理荀子生平,他五十岁在齐襄王时代才游学稷下,“最为老师”,“三为祭酒”,在孟、庄之后已是首屈一指的大家。其间他曾游秦见应侯,不能说他无意于用秦。由此在稷下受谗,为楚春申君聘为兰陵令,时在春申君相楚八年(公元前255年)。荀子在楚又受冷箭,辞楚归赵,再应春申君招请,已是两年后了。此时荀子作《疠怜王》之书,以答谢春申君,见于《战国策·楚策四》,而《韩非子·奸劫弑臣篇》也收录此文。一个令人迷惑不解而长期引起纷争的问题是:此文的著作权属谁?如果考虑到荀、韩之间的师生关系,就有三种可能的解释:一是韩非所作,《战国策》把它误安在荀子的名下;二是韩非抄录老师文稿,而混入自己的存稿中;三是荀子授意门下弟子韩非捉笔,而弟子有意保存底稿,留下一个历史痕迹。仔细比较《楚策》和《奸劫弑臣篇》略有文字差异的《疠怜王》文本,觉得上述第三种解释较为合理。原因有五:

一是《楚策》本比《韩非子》本删去一些芜词,文字更为简洁。而且改动了一些明显带法家倾向的用语。将“人主无法术以御其臣,虽年长而美材,大臣犹将得势,擅事主断,而各为其私急。而恐父兄豪杰之士,借人主之力,以禁诛于己也”,改成“夫人主年少而矜材,无法术以知奸,则大臣主断国私以禁诛于己也”。改掉了“御其臣”、“得势、擅事”等法家惯用词语。二是《楚策》本在修改《韩非子》本时,增加了“春秋笔法”。把“劫杀死亡之主”、“劫杀死亡之君”中的“杀”字都改作“弑”字,把弑齐庄公之崔杼称“崔子”的四处删去二处,改为直称其名“崔杼”二处。这些都可以看作起草者有法家倾向,改定者为儒家老师,精通“春秋笔法”。三是文中采用的一些历史事件为荀子熟知,而为《韩非子》未见,当是老师口授,弟子笔录的。比如崔杼弑君的细节,可能记录过详而作了删节;李兑在赵国掌权,围困沙丘百日,饿死主父(赵武灵王),乃荀子青年时代在赵国所知。尤其是淖齿在齐国受到重用,竟把齐闵王的筋挑出悬在庙梁上,使他宿夕而死。此事发生在荀子到稷下之前几年,此前未见史载,也未见于《韩非子》它篇,当是荀子初到稷下所听到的宫廷秘闻。这都是说明此文经过荀子口授。四是本文用“疠怜王”的谚语作主题,乃是儒家的命题,而非法家的命题。《四部丛刊》影印元至正刊本《战国策》鲍注:“疠(癞也)虽恶疾,犹愈于劫弑,故反怜王。”也就是说,当国王比起生恶疾,还要难受,还要危险。只有儒家想当王者师,才会如此说三道四;法家是王之爪牙,甚至国王“头顶生疮,脚下流脓”,也要当国王的狗皮药膏。这样的主题岂是崇尚君王权威的韩非所敢说、所能说。实在是老师大儒如荀子,方能出此狂傲之言。五是《楚策》此文之后,还增加了一篇赋。曰:“宝珍隋珠,不知佩兮。袆布与丝,不知异兮。闾妹子奢,莫知媒兮。嫫母求之,又甚喜之兮。以瞽为明,以聋为聪,以是为非,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曷惟其同!”又引《诗》曰:“上天甚神,无自瘵也。”赋为荀子创造的文体,引《诗》述志是荀子常用的手法。因此,当都是荀子改定时所加。这五条理由可以证得,这篇《疠怜王》的答谢书,是一篇由荀子授意,韩非捉笔,最后由荀子改定的文章。

过去有学者想证明《疠怜王》的《韩非子》本与《战国策》本,一真一伪,其实这两个文本都是真的,只是过程中的真,不同层面的真。《韩非子》中的文本,是授意起草时的真;《战国策》的文本,是改定寄出时的真。如果以上的考证可以相信的话,一系列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荀子由赵经韩,准备到楚都陈郢应春申君招请时,韩非已在荀子门下,时在公元前253年;李斯在六年后,即秦庄襄王卒年(公元前247年),辞别荀子离楚入秦。即是说,韩非、李斯师事荀子,共计六年,公元前253年至前247年。此时荀子六十多岁,韩非四十多岁,李斯二十余岁。他们聚首的地方是在楚国的新都陈郢(今河南省淮阳),其时楚国首都已迁至东北的陈城(或称陈郢,今河南淮阳县),其地离韩都新郑和李斯故乡上蔡都在二三百里路程之内,交通颇便。那么,他们师徒相聚的方式何如?李斯年仅二十余,正是从师问学的年龄,较常在荀子身边。这又为《荀子》书中李斯、荀子的问答所证实。李斯进入秦国,也向荀子告别请教。韩非年逾四十,又是韩王之弟,必须常住韩都,经营当官的机会,不然就可能长久被边缘化。他们师生相处的时间并不长。韩非未必常在身边,而且韩非师事荀子时,已经是相当成熟的法术家或思想家,因而荀子对他的影响不是体系性的,而是智慧性。并且荀子是三晋之儒,异于邹鲁之儒,在稷下十余年浸染了某些黄老及其他学派的学术。他入秦观风俗吏治,交接秦相应侯,似有几分用秦之心,授徒也用帝王之术,这些方面与韩非并不隔膜。

               迷津之三:“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究竟是什么意思?

《论语·阳货篇》孔子的一句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此语在妇女解放和女性主义思潮中,最受诟病。对于这个问题,古人也是有异议的,比如朱熹对此就做过一些解释。现在很多场合,对于孔子之于女子的评说也在尽力做一些涂饰。其实,与其费尽心思地为这句话的正确性作辩护,倒不如考察一下这句话产生的历史境遇。在孔子的政治生涯中,两遇女子在两个情境发过感慨。

一次遭遇女子:《论语·微子篇》说:“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齐国怕鲁国称霸,送给他们80个漂亮的女子,迷倒了季桓子,甚至三天不上朝。祭祀的时候,也没有分给孔子一份应得的冷猪肉。所以孔子走了,走得很慢,是在等着季桓子。季桓子是鲁国最大的家族,如果把鲁国的天下分成四部分,季桓子占两份。他甚至比鲁侯还要有权力。孔子走了以后,季桓子就派了人去追孔子,想挽留他。孔子说,那让我唱一个歌吧。孔子借歌声指责“彼妇之口”、“彼妇之谒”。替季桓子挽留的人回去告诉了季桓子。而季桓子则感叹“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就是说,孔夫子因为这帮女子怪罪我了。在如此情境中,发一点“女子与小人”并提的感慨,并不令人意外。与其说孔子在抽象地谈论“女子”,不如说他在批评“好女色”;与其说孔子在孤立地谈论“小人”,不如说他在针砭“近小人”。

另一次遭遇女子:《论语·雍也篇》记载孔子离开鲁国出入于卫国,发生“子见南子”事件。据《吕氏春秋》记载,孔子是通过卫灵公宠臣的渠道,见到卫灵公的釐夫人南子:“孔子道弥子瑕见釐夫人。”这一点,与《淮南子·泰族训》、《盐铁论·论儒篇》的材料相仿佛。这个嬖臣弥子瑕,大概就是《史记》所说的南子派使的人。这次拜访却引起子路的误会,害得孔子对天发誓。而卫灵公却没有因此尊敬和重用孔子,只给他一个坐在“次乘”上,跟在自己和南子的车屁股后面的待遇。引得孔子对如此女子、如此小人,大动肝火,痛陈在卫国,“好色”已经压倒了“好德”,并且为此感到羞耻,离开了卫国。在如此情境中,孔子对“女子与小人”作出申斥,又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呢?

                    迷津之四:为何会有“孙武其人乃子虚乌有”之说?

《左传》没有记载《孙子兵法》的作者孙武。所以疑古的先生都认为孙武其人子虚乌有。吴楚柏举之战记载的只有三个人:一是吴王阖闾;二是伍子胥;三是吴王的弟弟夫概。就是没有孙武。因为孙武是客卿,不是重臣,不像为相的伍子胥,他是帮助吴王阖闾上台的重臣。那时,官方文献通常不记载参谋长或者高级参谋、军事专家,往往把功劳记在国王身上。但是先秦兵家文献《尉缭子》记载,有提十万之众,而天下莫敢当者,他是谁呢?是齐桓公;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敢当者,是谁呢?是吴起;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敢当者,是谁呢?是孙武。在柏举之战中,孙武指挥吴国三万军队对抗楚国二十万军队。孙武开始是坐在船上溯淮河西,楚军就张着口袋准备让他钻进来,但他突然中途把船抛掉,直插楚国首都,等楚军回援的时候,再打伏击仗。这种打法,就是孙武的打法。孙武《孙子兵法》一个很重要的贡献是把兵家、兵法变成了兵之大,就是说把一个非常有实效性的战略举措变成了一种哲学。《孙子兵法》既是兵家圣典,又是人类竞争生存的智慧宝库与启示录。所以我们要关注不同文化层次的问题,才能走进诸子。

 

                          迷津之五:墨子的出生地究竟在哪里?

中国幅员广大,各个地域的种族、部族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积累了丰富多彩的地域文化成果。由于不同地域给诸子注入的文化因素不同,因此诸子家族身世的考定,对于破解诸子的文化基因,具有关键的价值。但这方面的资料短缺,又给我们的考定留下许多难题。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所附的墨子身世片段,只有二十四个字:“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这里将墨子附于列传中庄子、申不害、韩非之后,年代是明显错乱的,只用二十余字就交代了一个学派领袖的一生,说明风行二百余年的墨子显学,在太史公的时代已衰微到了几乎进入绝学之境。而且《史记》说墨子为“宋大夫”,与《墨子》记载的他从不接受爵位,是互相矛盾的。这也不是墨子的里籍,而墨子的里籍在何处,也未做交待,以致后世至今有关他的里籍争论不休。

怎样才能厘清墨子的出生地呢?有效的办法不是斤斤计较后人的议论纷纷,而是让墨子自己做出交代。墨子里籍问题,就不说今人争做名人的老乡了,《史记》、《汉书》就没有记个明白,但是“模糊也是一种意义”。我们只好请教墨子本人了。墨子对楚王说,“臣乃北方鄙人”,那他就不是楚国人,但是哪国人,他也来了个“模糊”。他“出”曹公子于宋,用一个“出”字介绍自己的弟子到宋国做官;止楚攻宋之后,“过”宋而未被守闾者接纳,那他不是宋人,在宋地无家。他又说,“南有荆、吴之君”,加上吴国,说明他所在北方偏东;“北有齐、晋之君”,那么他所在不是特别靠北,加上一个齐国,说明这不甚靠北的地方偏东;“东方有莒之国”,那么他所在,为莒国正西,也就是鲁国的“南鄙”那些附属小国。墨子在无意中交给我们一个他的家乡的定位系统。鲁国南面存在过有名字可考的小型国家,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二十多个,有的小到只有十几里,或几十里,这些都属于东夷部族。墨子属于草根,出身于百工,也就是泥瓦匠、木匠之类的工匠,因此往往居无定所,游动于东夷部族之间。墨子思想与东夷文化,结有不解之缘。这对于将诸子研究纳入中华民族共同体发生过程中的华夷互动体系,具有本质的价值,可以极大地拓展墨子研究的文化空间。

为什么墨子提倡“节用”、“非乐”,反对“厚葬”呢?因为他是草根,他对他的门徒说,贵族们花天酒地、歌舞荒淫,把许多玉器、陶器、青铜器都埋进坟墓里去了,我们却吃不饱、穿不暖,死了连一张席子裹尸都没有,这个世道还有公平正义可言吗?这对于鼓动民众,是很有效的。群众鼓动起来了,用什么来约束和监督呢?他提倡“天志”和“明鬼”,上天有眼,鬼神监督。学者们翻一翻《左传》等书,发现春秋战国时期已经有“民本思想”,就觉得墨子讲天讲鬼,思想后退了。其不知“民本思想”只是当时精英分子的思想萌芽,广大草根民众还是信天信鬼的,明处对得起天,暗处对得起鬼,这种无所不在的监督,带有很强的心理强制性。墨子提倡“兼爱”和“非攻”,也是站在平民百姓和弱势群体一边的。儒家的仁爱和礼仪,是讲究尊卑等级,亲疏远近,推己及人。一讲尊卑等级,就没有草根平民的份了。所以墨子讲“兼爱”,没有尊卑等级的普遍的爱,大家都是“天之民”,各国不分大小,都是“天之邑”,不能以尊压卑,不能以大欺小。墨子说,他的思想行为,是从大禹那里学来的。大禹的子孙分封在杞国,这时在山东的新泰,离墨子家乡很近。在墨子二十多岁时,被楚国吞并了。贵族、巫师、歌手把大禹故事带到民间,所以墨子提到的大禹故事神神怪怪,非常怪异,非常原始,带有东夷文化色彩。

我们破解了墨子的家乡何在,就破解了墨子思想的文化基因从何而来。但是,来自河南中南部的有些人,坚持墨子家乡在他们那里,在感情上难以接受墨子家乡在鲁南鄙诸小国。如果进一步分析先秦文献中墨翟、禽滑釐及其身后的墨家“钜子”的活动轨迹,可以认定,河南中南部是墨家民间结社团体的根据地,或他们止楚攻宋,实行非攻主张的大本营。说句开心话,鲁南鄙诸小国,是墨子的“韶山冲”;河南中南部,是墨子的“井冈山”,井冈山在某种意义上比韶山冲更重要。

近代以来,由于西方科学思潮的启发,《墨辩》声誉鹊起,《大取》、《小取》二篇也列入其中。梁启超有感于胡适的心得,认为墨子十论是“教‘爱’之书”,墨辩六篇是“教‘智’之书,是要发挥人类的理性”。此波愈涌愈烈,以至推崇“一部《墨经》,无论在自然科学哪一个方面,都超过整个希腊,至少等于整个希腊”(杨向奎:《关于研究(墨经)的讲话》)。考察《墨辩》诸篇的发生,有必要搜索墨子思维方向的一次重大转换,由青壮年时期的满腔激情,到晚年充满悟性和理性的冥思。其转捩点隐藏在汉代邹阳的一句话中:“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一次牢狱之灾,是可以促使人对于前此的人生和思想进行反思。墨子六十余岁被囚。人到晚年,激情化作理智,墨子被囚前可能就开始反思自己的学说。被囚中,苦思冥想早年百工众艺,以及日常事例、学理辩论的深层原理。出狱后,再也不能自由出入宋国;至于楚之北境,鲁阳文公受封于白公之乱(公元前479年),其父司马子期殉难前后,当比墨子长二三十岁,此时当已作古,因而也不宜再到其封地。即是说,墨子《经上》、《经下》的构思写作,可能在自宋出狱后,不再能留宋或入楚,唯有返回鲁南鄙故里之时。

从年龄心理学看,人在晚岁,往往津津有味地反刍早年的经验。人在捡拾早年的脚印中,捡拾青春的梦。墨子囚后返乡,旧雨重逢,朝花夕拾,许多当年的得意之事和幼稚笑话又何尝不可作为谈资?当年能工巧匠师徒相授,不乏绝技和秘诀,窥探这些绝技秘诀背后的原理,也是人生之乐事。因此,百工之技,绳墨之学,融合着民间能工巧匠世代相传的智慧,成了墨子《经》上、下对百科技艺进行思考的切近而稔知的资源。而且百工技艺,也是凿山开渠、治理洪水的大禹所推崇的。《周礼·考工记》说:“有虞氏上陶,夏后氏上匠。”墨子之高明,体现在由家常日用、百工之艺,凿空通向科学的通道,绳墨之学的抽象化或数理化延伸就是几何学。这是一种由经验上升为数理的科学主义的智慧。

 

                            迷津之六:老子庙为何不见李父之踪影?

好像是天生的“老子”,而非“儿子”。但老子是知有母的,李母庙就在老子庙的北面。老子出生在一个母系部落,才会如此。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在解释老子“姓李氏”时说:“按:葛玄曰‘李氏所生,因母姓也’。又云‘生而指李树,因以为姓’。”这是母系社会获得姓氏的方式。了解这一点,才可能解释何以在先秦诸子中,惟有《老子》带有母性生殖崇拜的意味。历史学家吕思勉、哲学家冯友兰以及一些外国汉学家,都是这样认为。最为明显的例证,是《老子》六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牝的原始字形是“匕”,作女性生殖器形状,正如牡字去掉“牛”旁,乃男性生殖器形状一样。玄牝之门,即玄深神秘的女性生殖器之门,竟然是天地之根,这不是母性生殖崇拜,又作何解释?而且“牝”字又有孔穴之义,如《礼记·月令》郑玄注,就把接纳门闩的孔穴,叫做“牝”。那么,这个“玄牝”简直就是老子形容的生成天地的无限幽深的“黑洞”了。六十一章又说:“大邦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马王堆汉墓帛书甲本作‘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这些话都语义双关,从神圣的生殖崇拜,转化出或发挥着致虚守静、以柔克刚的思想。

人们也许会问:春秋晚期中国已进入相当高度的文明进程,难道还存在母系部落吗?上古中国是一个多元共构的,并非是同步发展的文化共同体。可以说,非均质、非同步是其突出的特点。周室及其分封诸国的中心地区,经济文化比较发达。远离城邦的边鄙之地,则存在着明显的原始性。中央政权和邦国的力量相当虚薄,依然活跃着许多氏族、部落和部落联盟。在这些边远地区,就很可能存在着母系氏族,或母系氏族的遗风。甚至二十世纪的中国西南部还有母系遗风。二三千年前的属于陈楚边远之地的苦县赖乡,又怎么能排除有母系氏族或它的遗存形态,生存在山谷溪流之间呢?值得注意的是,《老子》二十一章,在讲了“道之为物,惟恍惟忽。……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之后,特别讲到“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众甫二字,马王堆帛书甲、乙本均作“众父”,这种用语是否带点群婚制的信息呢?老子是否也因而知有母,而不知有父呢?陈国(河南淮阳)本是“太皞之虚”,伏羲女娲的故土,伏羲是他的母亲踩着神的脚印生下来的,至今每年三月还表演伏羲母亲踩着神的脚印的舞蹈,尤其是那里有一种陶器玩具叫做“泥泥狗”,一个、两个、三个直到九个头,胸前都绘有色彩斑斓的女人阴部的图案,非常醒目,是女性生殖崇拜的遗存。

陈地的地理风物对老子影响至深者,一是谷,二是水。老子自小就在流经赖乡的谷水、涡水上,天真无邪地嬉戏,因而对水性、水德体验极深。《庄子·天下篇》称老聃之学“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是咀嚼到了老学中的水味道的。《老子》八章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夫唯不争,故无尤。”这就是老子体验到的水之德。不妨设想,涡水、谷水滋润着童年老子所在的氏族部落的田地林木,流水何尝有侵占田地林木的收获的欲念,它只留下波纹的笑,留下两岸的绿,就向低处毫无留恋地奔流而去了。这就是流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流水。老子只能望着它蜿蜒的身影而遥致敬意了。还有水之性,《老子》七十八章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克刚,……正言若反。”柔弱胜刚强,是老子最有标志性的发现之一,而最初启发他的莫非水,最好的喻体也莫非水。这个发现既可鼓舞弱者敢于坚持的勇气,又可告诫逞强收敛其锋芒,还可涵养强大者游刃有余的处事谋略,成为各阶层的人们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思想源。老子从水性中发现了“柔弱胜刚强”,从水德中发现“善利万物而不争”,这和孔子叹逝川,可以并列为对水之哲学的三项杰出的发现。

经由此番研究,我们就可以用熟悉的、确切的、甚至亲切的姿态,与先秦诸子进行深度文化对话,追问他们为我们这个民族注入何种智慧,他们在创立思想时有何种喜怒忧愁,在中华民族数千年发展中他们提供的思想智慧有何种是非得失,在现代大国文化建设上这些古老的思想智慧如何革新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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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http://www.71.cn/2013/1001/772179.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