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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颜之推
2016年06月03日 18:10
【中国】颜之推(531-599)
颜之椎,字介,琅琊临沂人,北齐文学家,初仕梁元帝为散骑侍郎,江陵为西魏军所破,投奔北齐,官至黄门侍郎。齐亡入周,为御史上士。隋开皇中。太子召为学士。
颜氏家训
教子篇
(一)
古者,圣王有胎教之法,怀子三月,用居别宫,目不邪视,耳不妄听,音声滋味,以礼节之。书之玉版,藏诸金匮。子生咳 ,师保固明,仁孝礼义,导习之矣。凡庶纵不能尔,当及婴稚,识人颜色,知人喜怒,便加教悔,使为则为,使止则止。比及数岁,可省笞罚。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见世间,无教而有爱,每不能然;饮食运为,恣其所欲,宜诫翻奖,应呵反笑,至有识知,谓法当尔。骄慢已习,方复制之,捶挞至死而无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于成长,终为败德。孔子云:“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是也,俗谚曰:“教妇初来,教儿婴孩”。诚哉斯言!
(二)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恶;但重于呵怒,伤其颜色,不忍楚挞惨其肌肤耳。当以疾病为谕,安得不用汤药针艾救之哉?又宜思勤督训者,可愿苛虐于骨肉乎?诚不得已也。王大司马母魏夫人,性甚严正。王在湓城里,为三千人将,年逾四十,少不如意,犹捶挞之,故能成其勋业。梁元帝时,有一学士,聪敏有才,为父所宠,失于教义:一言之是,遍于行路,终年誉之;一行之非,掩藏文饰,冀其自改。年登婚宦,暴慢日滋,竟以言语不择,为周逖抽肠衅鼓云。
(三)
父子之严,不可以狎,骨肉之爱,不可以简。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怠慢生焉。由命士以上,父子异宫,此不狎之道也。抑搔痒痛,悬衾箧枕,此不简之教也。
(四)
齐武成帝子琅玡王,太子母弟也,生而聪慧,帝及后并笃爱之。衣服饮食,与东宫相准。帝每面称之曰:“此黠儿也,当有所成。”及太子即位,王居别宫,礼数优僭,不与诸王等;太后犹谓不足,常以为言,年十许岁,骄恣无节,器服玩好,必拟乘舆;常朝南殿,见典御进新冰,钩盾献早李,还索不得。遂大怒,曰:“至尊已有我何意无?”不知分齐,率皆如此。识者多有叔段州吁之讥。后嫌宰相,遂矫诏斩之,又惧有救,乃勒麾下军士,防守殿门,既无反心,受劳而罢。后竟坐此幽薨。
(五)
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共叔之死,母实为之。赵王之戮,父实使之。刘表之倾宗覆族,袁绍之地裂兵亡,可谓灵龟明鉴也。
(六)
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俛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
兄弟篇
(七)
夫有人民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母,有父子而后有兄弟:一家之亲,尽此三而已矣。自兹以往,至于九族,皆本于三亲焉。故于人伦为重者也,不可不笃。兄弟者,分形连气之人也。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后裾,食则同案,衣则传服,学则连业,游则共方,虽有悖乱之行,不能不相爱也。及其壮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虽有笃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姒之比兄弟,则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节量亲厚之恩,犹方底而圆盖,必不合矣。惟友悌深至,不为旁人之所移者,免矣。
(八)
二亲既殁,兄弟相顾,当如形之与影,声之与响。爱先人之遗体,惜己身之分气,非兄弟何念哉?兄弟之际,异于他人,望深则易怨,地亲则易弥。譬犹居室,一穴则塞之,一隙则涂之,则无颓毁之虑。如雀鼠之不卹,风雨之不防,壁陷楹沦,无可救矣。
(九)
兄弟不睦,则子侄不爱;子侄不爱,则群从疏薄;群从疏薄,则重仆为仇敌矣。如此,则行路皆跷其面而蹈其心,谁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欢爱,而失敬于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将数万之师,得其死力,而失恩于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亲也。
(十)
娣姒者,多争之地也。使骨肉居之,亦不若各归四海,感霜露而相思,佇日月之相望也。况以行路之人,处多争之地,能无间者,鲜矣。所以然者,
以其当公务而执私情,处重责而怀薄义也,若能恕己而行,换子而抚,则此患不生矣。
(十一)
人之事兄,不可同于事父,何怨爱弟不及爱子乎?是反照而不明也。沛国刘琎,尝与兄 连栋隔壁, 呼之数声不应,良久方答。 怪问之,乃曰:“向来未着衣帽故也。”以此事兄,可以免矣。
(十二)
江陵王元绍,弟孝英、子敏,兄弟三人,特相爱友。所得甘旨新异,非共聚食,必不先尝。孜孜色貌,相见如不足者。及西台陷没,元绍以形体魁梧,为兵所围;二弟争共抱持,各求代死,终不得解,遂并命尔。
后娶篇
(十三)
吉甫,贤父也,伯奇,孝子也,以贤父御孝子,合得终于天性。而后妻间之,伯奇遂放。曾参妇死,谓其子曰:“吾不及吉甫,汝不及伯奇。”王骏丧妻,亦谓人曰:“我不及曾参,子不如华、元。”并终身不娶,此等足以为诫。其后,假继惨虐孤遗,离间骨肉,伤心断肠者,何可胜数。慎之哉?慎之哉!
(十四)
江左不讳庶孽,丧室之后,多以妾腾终家事,疥癣蚊虻,或不能免,限以大分,故稀斗阋之耻。河北鄙于侧出,不预人流,是以必须重娶,至于三四,母年有少于子者。后母之弟,与前妇之兄,衣服饮食,爱及婚宦,至于士庶贵贱之隔,俗以为常。身没之后,辞讼盈公门,谤辱彰道路,子诬母为妾,弟黜兄为佣,播扬先人之辞迹,暴露祖考之长短,以求直已者,往往而有。悲夫!自古奸臣佞妾,以一言陷人者众矣!况妇夫之义,晓夕移之,婢仆求容,助相说引,积年累月,安有孝子乎?此不可不畏。
(十五)
凡庸之性,后夫多宠前夫之孤,后妻必虐前妻之子;非唯妇人怀嫉妒之情,丈夫有沉惑之僻,亦事势使之然也。前夫之孤,不敢与我子争家,提携鞠养,积习生爱,故宠之。前妻之子,每居己生之上,宦学婚嫁,莫不为防焉,故虐之。异姓宠则父母被怨,继亲虐则兄弟为仇,家有此者,皆门户之祸也。思鲁等从舅殷外臣,博达之士也。有子基、谌,皆已成立。而再娶王氏,基每拜见后母,感慕呜咽,不能自持,家人莫忍仰视。王亦悽怆,不知所容,旬月求退,便以礼遣,此亦悔事也。
(十六)
《后汉书》曰:“安帝时,汝南薛包孟尝,好学笃行,丧母,以至孝闻。及父娶后妻而憎包,分出之。包日夜号泣,不能去,至被殴杖。不得已,庐于舍外,旦人而洒扫。父怒,又逐之,乃庐于里门,昏晨不废。积岁余,父母惭而还之。后行六年服,丧过乎哀。既而弟子求分财异居,包不能止,乃中分其财。奴婢取其老者,曰:‘与我共事久,若不能使也。’田庐取其荒顿者,曰:‘吾少时所理,意所恋也。’器物取其朽败者,曰:‘我素所服食,身口所安也。’弟子数破其产,还复赈给。建光中,公车特征,至拜侍中。包性恬虚,称疾不起,以死自乞。有诏赐告归也。
治家篇
(十七)
夫风化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是以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夫不义则妇不顺矣。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义而妇陵,则天下之凶民,乃刑戮之所摄,非训导之所移也。
(十八)
答怒废于家,则竖子之过立见;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治家之宽猛,亦犹国矣。
(十九)
孔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又云:“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然则可俭而不可吝也。俭者,省约为礼之谓也;吝者、穷急不卹之谓也。今有奢则施,俭则吝;如能施而不奢,俭而不吝,可矣。
(二十)
生民之本,要当稼穑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畜,园场之所产;鸡豚之善,埘圈之所生。爱及栋宇器械,樵苏脂烛,莫非种植之物也。至能守其业者,闭门而为生之具以足,但家无盐井耳。今北土风俗,率能躬俭节用,以赡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
(二十一)
梁孝元世,有中书舍人,治家失度,而过严刻,妻妾遂共货刺客,伺醉而杀之。世间名士,但务宽仁,至于饮食镶馈,僮仆减损,施惠然诺,妻子节量,狎侮宾客,侵耗乡党;此亦为家之巨蠹矣。
(二十二)
齐吏部侍郎房文烈,未尝嗔怒,经霖雨绝粮,遣婢糴米,因尔逃窜,三四许日,方复擒之。房徐曰:“举家无食,汝何处来?”竟元捶挞云意。尝寄人宅,奴婢彻屋为薪略尽,闻之颦蹙,卒无一言。裴子野有疏亲故属饥寒不能自济者,皆收养之。家素清贫,时逢水旱,二石米为薄粥,仅得遍焉,躬自同之,常无厌色。邺下有一领军,贪积已甚,家童八百,誓满千人。朝夕每人肴膳,以十五钱为率,遇有客旅,便无以兼,后坐事伏法,籍其家产,麻鞋一屋,弊衣数库,其余财宝,不可胜言。南阳有人,为生奥博,性殊俭吝,冬至后女婿谒之,乃设一铜瓯酒,数脔獐肉。婿恨其单,率一举尽之。主人愕然,俛仰命益,如此者再;退而责其女曰:“某郎好酒,故汝常贫。” 及其死后,诸子争财,兄遂杀弟。
(二十三)
妇主中馈,惟事酒食衣服之礼耳。国不可使预政,家不可使干蛊;如有聪明才智,识达古今,正当辅佐君子,助其不足,必无牝鸡晨鸣,以致祸也。江东妇女,略无交游,其婚姻之家,或十数年间,未相识者,惟以信命赠遗,致殷勤焉。邺下风俗,专以妇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车乘填街衢,绮罗盈府寺,代子求官,为夫诉屈。此乃恒、代之遗风乎?南间贫素,皆事外饰,车乘衣服,必贵齐整;家人妻子,不免饥寒。河北人事,多由内政,绮罗金翠,不可废阙,赢马顇奴,仅充而已;唱和之礼.或尔汝之。
(二十四)
太公曰:“养女太多,一费也。”陈蕃曰:“盗不过五女之门。”女之为累,亦以深矣。然天生蒸民,先人传体,其如之何?世人多不举女,贼行骨肉,岂当如此,而望福于天乎?吾有疏亲,家饶妓滕,诞育将及,便遣阍竖守之。体有不安,窥窗倚户,若生女者,辄持将去。母随号泣,使不忍闻也。
(二十五)
妇人之性,率宠子婿而虐儿妇。宠婿,则兄弟之怨生焉。虐妇,则姊妹之谗行焉。然则女之行留,皆得罪于其家者,母实为之。至有谚云:“落索阿姑餐。”此其相报也。家之常弊。可不诫哉!
(二十六)
婚姻素对,靖候成规。近世嫁娶,遂有卖女纳财,买妇输绢,比量父祖,计较锱铢,责多还少,市井无异。或猥婿在门,或傲妇擅室,贪荣求利,反招羞耻,可不慎欤?
(二十七)
借人典籍,皆须爱护。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挤阳江禄,读书未竟,虽有急速,必待卷束整齐,然后得起,故无损败,人不厌其求假焉。或有狼籍几案,分散部帙,多为童幼婢妾之所点汗,风雨虫鼠之所毁伤,实为累德。吾每读圣人之书,未尝不肃敬对之。其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
(二十八)
吾家巫觋祷请,绝于言议;符书章醮,亦元祈焉,并汝曹所见也。勿妖妄之费。
风操篇
(二十九)
《礼》曰:“见似目瞿,闻名心瞿。”有所感触,恻怆心眼;若在从容平常之地,幸须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当忍之;犹如伯叔兄弟,酷类先人,可得终身肠断,与之绝耶?又:“临文不讳,庙中不讳,君所无私讳。”益知闻名,须有消息,不必期于颠沛而走也。梁世谢举,甚有声誉,闻讳必哭,为世所讥。又有臧逢世,臧严之子也,笃学修行,不坠门风;孝元经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县民庶,竟修笺书,朝夕辐辏,几案盈积,书有称”严寒” 者,必对之流涕,不省取记,多废公事,物情怨骇,竟以不办而还。此并过事也。
(三十)
近在扬都,有一士人讳审,而与沈氏交结周厚。沈与其书,名而不姓,此非人情也。凡避讳者,皆须得其同训以换之;桓公名白,博有五皓之称;厉王名长,琴有修短之目。不闻谓布帛为布皓,呼肾肠为肾修也。梁武小名阿练,子孙皆呼练为绢;乃谓销练物为销绢物,恐乖其义。或有讳云者,呼纷纭为纷烟;有讳桐者,呼梧桐树为白铁树,便以戏笑耳。
(三十一)
周公名子曰禽,孔子名儿曰鲤,止在其身,自可无禁。至若卫侯、魏公子、楚太子,皆名蚁虱,长卿名犬子,王修名狗子,上有连及,理未为通,古之所行,今之所笑也。北土多有名儿为驴驹、豚子者,使其自称及兄弟所名,亦何忍哉?前汉有尹翁归,后汉有郑翁归,梁代亦有孔翁归,又有顾翁宠,晋代有许思妣、孟少孤,如此名字,幸当避之。
(三十二)
昔刘文绕不忍骂奴为畜产,今世愚人遂以相戏,或有指名为豚犊者:“有识傍观,犹欲掩耳,况当之者乎?”近在议曹,共平章百官秩禄,有一显贵,
当世名臣,意嫌所议过厚。齐朝有一士族文学之人,谓此贵曰:“今日天下大同;须为百代典式,岂得尚作关中的旧意?明公定是陶朱公大儿耳!”彼此欢笑,不以为嫌。
(三十三)
昔侯霸之子孙,称其祖父曰家公:陈思王称其父为家父,母为家母;潘尼称其祖曰家祖。古人之所行,今人之所笑也。今南北风俗,言其祖父及二亲,无云家者;田里猥人,方有此言耳。凡与人言,言已世父,以次第称之,不云家者,以尊于父,不敢家也。凡言姑姊妹女子:已嫁,则以夫氏称之,在室,则以次第称之。言礼成他族,不得云家也。子孙有得称家者,轻略之也。蔡邕书集,呼其姑姊这家姑家姊;班固书集,亦云家孙,今并不行也。凡与人言,称彼祖父母、世父母、父母及长姑,皆加尊字,自叔父母已下,则加贤字,尊卑之差也。王羲之书,称彼之母与自称已母同,不云尊字,今所非也。昔者王侯自称孤、寡、不穀,自兹以降,虽孔子圣师,与门人言皆称名也。后虽有臣仆之称,行者盖亦寡焉。江南轻重,各有谓号,具诸《书议》。北人多称名者,乃古之遗风,吾善其称名焉。
(三十四)
南人冬至岁首,不诣丧家。若不修书,则过节束带以申慰。北人至岁之日,重行吊礼,礼无明文,则吾不取。南人宾有至不迎,相见捧手而不揖,送客下席而已;北人迎送并至门,相见则揖,旨古之道也,吾善其迎揖。
(三十五)
言及先人,理当感慕,古者之所易,今人之所难。江南人事不获已,须言阀阅,必以文翰,罕有面论者。北人无何便尔话说,及相访问,如此之事,不可加于人也。人加诸已,则当避之。
(三十六)
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为东郡,与武帝别,帝曰:“我年已老,与汝分张甚以恻怆。”数行泪下。侯遂密云,赧然而出,坐此被责,飘摇舟渚,一百许日,卒不得去。北间风俗,不屑此事,歧路言离,欢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泪者,肠虽欲绝,目犹烂然。如此之人,不可强责。
(三十七)
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名终则讳之,字乃可以为孙氏。孔子弟子记事者,皆称仲尼;吕后微时,尝字高祖为季;至汉爱种,字其叔父曰丝;王丹与侯霸子语,字侯霸为君房;江南至今不讳字也。河北士人全不辩之。名亦呼为字,字固呼为字,尚书王元景兄弟,皆号名人,其父名云,字罗汉, 一皆讳之,其余不足怪也。
(三十八)
《礼·闲传》云:“斩 之哭,若往而不反,齐 之哭,若往而反;大功之哭,三由而偯;小功缌 ,哀容可也。此哀发于声音也。”《孝经》云:“哭不偯。”皆论哭有轻重质文之声也。礼以哭有言者为号,然则哭亦有辞也。江南丧哭,时有哀诉之言耳;山东重丧,则唯呼苍天,期功以下,则唯呼痛深,便是号而不哭。
(三十九)
江南凡遭重丧,若相知者,同在城邑,三日不吊则绝之;除丧,虽相遇则避之;怨其不己悯也。有故及道遥者,致书可也。无书亦如之。北俗则不尔。江南凡吊者,主人之外,不识者不执手;识轻服而不识主人,则不于会所而吊,他日修名诣其家。
(四十)
偏傍之书,死有追杀。子孙逃窜,莫肯在家;画瓦书符,作诸厌胜;丧出之日,门前燃火,户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断注连;凡如此比,不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弹议所当加也。己孤,而履岁月及长至之节,无父,拜母,祖父母,世叔父母、姑、兄、姊、则皆泣;无母,拜父、外祖父母,舅、姨、兄、姊、亦如之:此人情也。江左朝臣,子孙初释服,朝见二官,皆当泣涕;二宫为之改容。颇有肤色充泽,无哀感者,梁武薄其为人,多被抑退。裴政出服,问讯武帝,贬瘦枯槁,涕泗滂沱,武帝目送之曰:“裴之礼不死也。”
(四十一)
二亲既没,所居斋寝,子与妇弗忍入焉。北朝顿丘李构,母刘氏夫人亡后,所住之堂,终身锁闭,弗忍开人也。夫人,宋广州刺史纂之孙女,故构犹染江南风教。其父奖,为扬州刺史,镇寿春,遇害。构尝与王松年、祖孝徵数人同集谈燕。孝徵善画,遇有纸笔,图写为人。顷之,因割鹿尾,戏截画人以示构,而无他意。构怆然动色,便起就马而去。举座惊骇,莫测其情。祖君寻悟,方深反侧,当时罕有能感此者。吴郡陆襄,父闲被刑,襄终身布蔬饭,虽姜菜有切割,皆不忍食,居家惟以掐摘供厨。江宁姚子笃,母以烧死,终身不忍噉炙。豫章熊康,父以醉而为奴所杀,终身不复尝酒。然礼缘人情,恩由义断,亲以噎死,亦当不可绝食也。《礼经》:“父之遗书,母之杯圈,感其手口之泽,不忍读用。”政为常所讲习,雠校缮写,及偏加服用,有迹可思者耳。若寻常坟典,为生什物,安可悉废之乎?既不读用,无容散逸,惟当缄保,以留后世耳。
(四十二)
《礼》云:“忌日不乐。”正以感慕罔极,恻怆无聊,故不接外宾,不理众务耳。必能悲惨自居,何限于深藏也?世人或端坐奥室,不妨言笑,盛营甘美,厚供斋食;迫有急卒,密戚至交,尽无相见之理;盖不知礼意乎?魏世王修,母以社日亡,来岁社日,修感念哀甚,邻里闻之,为之罢社。今二亲丧亡,偶值伏腊分至之节,及月小晦后,忌之外,所经此日,犹应感慕,异于余辰,不预饮燕,闻声乐及行游也。
(四十三)
刘绉、缓、绥,兄弟并为名器,其父名昭,一生不写照字,惟依《尔雅》火旁作召耳。然凡文与正讳相犯,当自可避,其有同音异字,不可翻然。刘字之下,即有昭音。吕尚之儿,如不为上,赵壹之子,傥不作一;便是下笔即妨,是书皆触也。尝有甲设燕席,请乙为宾,而旦于公庭见乙之子。问之曰:“尊候早晚顾宅?”乙子称父已往,时以为笑。如此比例,触类慎之,不可陷于轻脱。
(四十四)
江南风俗,儿生一期,为制新衣,盥浴装饰,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刀尺鍼缕,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谦愚智,名之为试儿。亲表聚集,致燕享焉,自兹已后,二亲若在,每至此日,尝有酒食之事耳。无教之徒,虽已孤露,其日皆为供顿,酣畅声乐,不知有所感伤。梁孝元年少之时,每八月六日载诞之辰,常设斋讲,自阮修容薨殁之后,此事亦绝。
(四十五)
梁世被系劾者,子孙弟侄,皆诣阙三日,露跣陈谢,子孙有官,自陈解职。子则草履粗衣,蓬头垢面,周章道路,要候执事,叩头流血,申诉冤枉。若配徒隶,诸子并立草庵于所署门,不敢宁宅,动经旬日,官司驱遣,然后始退。江南诸宪司弹人事,事虽不重,而教义见辱者,或被累系而身死狱中者,皆为怨仇,子孙三世不交通矣。到洽为御史中丞,初欲弹刘孝绰,其兄溉先与刘善,苦谏不得,乃诣刘涕泣,告别而去。
(四十六)
兵凶战危,非安全之道。古者,天子丧服以临师,将军凿凶门而出。父祖伯叔,若在军阵,贬损自居,不宜奏乐宴会及婚冠吉庆事也。若居围城之中,憔悴容色,除去饰玩,常为临深履薄之状焉。父母疾笃,医虽贱虽少,则涕泣而拜之,以求哀也。梁孝元在江州尝有不豫,世子方等亲拜中兵参军李猷焉。
(四十七)
四海之人,结为兄弟,亦何容易。必有志均义敌,令始如终者,方可议之。一尔之后,命子拜伏,呼为丈人,申父友之敬,身事彼亲,亦宜加礼。比见北人,甚轻此节,行路相逢,便定昆季,望年观貌,不择是非,至有结父为兄,托子为弟者。
(四十八)
昔者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餐,以接白屋之士,一日所见者七十余人。晋文公以沐辞坚头须,致有图反之诮。门不停宾,古所贵也。失教之家,阍寺元札,或以主君寝食嗔怒,拒客未通,江南探以为耻。黄门侍郎裴之礼,号善为士大夫,有如此辈,对宾杖之;其门生僮仆,接于他人,折旋俯仰,辞色应对,莫不肃敬,与主无别也。
慕贤篇
(四十九)
古人云:“千载一圣,犹旦暮也;五百年一贤,犹比髆也。”言圣贤之难得,疏阔如此。倘遭不世明达君子,安可不攀附景仰之乎?吾生于乱世,长于戎马,流离播越,闻见已多;所值名贤,未尝不神醉魂迷向慕之也。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与款狎,熏渍陶染,言笑举对,无心于学,潜移暗化,自然似之;何况操履艺能,较明易习者也?是以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与恶人居,如人鲍鱼之肆,久而自臭也。墨翟悲于染丝,是之谓矣。君子必慎交游焉,孔子曰:“无友不如己者。”颜、闵之徒,何可世得!但优于我,便足贵之。
(五十)
世人多蔽,贵耳贱目,重遥轻近。少长周旋,如有贤哲,每相狎侮,不加礼敬;他乡异县,微籍风声,延颈企踵,甚于饥渴。较其长短,核其精粗,或能彼不能此矣。所以鲁人谓孔子为东家丘,昔虞国宫之奇,少长于君,君狎之,不纳其谏、以至亡国,不可不留心也。
(五十一)
用其言,弃其身,古人所耻。凡有一言一行,取于人者,皆显称之,不可窃人之美,以为己力;虽轻虽贱者,必归功焉。窃人之财,刑辟之所处;窃人之美,鬼神之所责。梁孝元前在荆州,有丁觇者。洪亭民耳,颇善属文,殊工草隶;孝元书记,一皆使之。军府轻贱,多未之重。耻令子弟以为楷法,时云:“丁君十纸,不敌玉褒数字。”吾雅受其手迹,常所宝持。孝元尝遣典签惠编送文章示萧祭酒,祭酒问云:“君王比赐书翰,及写诗笔,殊为佳手,姓名为谁?那得都无声闻?”编以实答。子云叹曰:“此人后生无比,遂不为世所称,亦是奇事。”于是闻者稍复刮目。稍仕至尚书仪曹郎,末为晋安王侍读,随王东下。及西台陷设,简牍淹散没,丁亦寻卒于扬州。前所 轻者,后思一纸,不可得矣。
(五十二)
候景初人建业,台门虽闭,公私草扰,各不自全。太子左卫率羊侃坐东掖门,部分经略,一宿皆办,遂得百余日抗凶逆。于時城内四万许人,王公朝士,不下一百,便是恃侃一人安之,其相去如此。古人云:“巢父、许由,让天下,市道小人,争一钱之利。”亦已悬矣。
(五十三)
齐文宣帝即位数年,便沉湎纵恣,略无纲纪,尚能委政尚书令杨遵彦,内外清谧,朝野晏如,各得其所,物无异仪,终天保之朝。遵彦后为孝昭所戮,刑政于是衰矣。斛律明月,齐朝折冲之臣,无罪被诛,将士解体,周人始有吞齐之志,关中至今誉之。此人有兵,岂止万夫之望而己哉!国之存亡,系其生死。张延隽之为晋州行台左丞,匡维主将,镇抚疆场,储积器用,爱活黎民,隐若敌国矣。群小不得行志,同力迁之,既代之后,公私扰乱,周师一举,此镇先平。齐亡之迹,启于是矣。
勉学篇
(五十四)
自古明王圣帝,犹须勤学,况凡庶乎!此事遍于经史,吾亦不能郑重,聊举近世切要,以启寤汝耳。士大夫子弟,数岁以上莫不被教,多者可至《礼》、《传》,少者不失《诗》、《论》。及至冠婚,体性稍定;因此天机,倍须训诱,有志尚者,遂能磨砺,以就素业;无履立者,自兹堕慢,使为凡人。人生在世,会当有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用,伎艺则沉恩法术,武夫则惯习弓马,文士则讲议经书。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羞务工伎。射则不能穿札,笔则才记姓名。饱食醉酒,忽忽无事,以此销日,以此终年。或因家世余绪,得一阶半级,便是为足,全忘脩学;及有吉凶大事,议论得失,蒙然张口,如坐云雾;公私宴集,谈古赋诗,塞默低头,欠伸而已。有识旁观,代其人地。何惜数年勤学,长受一生愧辱哉!
(五十五)
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赁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第,则顾人答策;三九公宴,则假手赋诗。当尔之时,亦快士也。及离乱之后,朝市迁革,铨衡选举,非复曩者之亲;当路秉权,不见昔时之党。求诸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被褐而丧珠,失皮而露质。兀若枯木,泊若穷流。鹿独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诚驽材也。有学艺者,触地而安。自荒乱以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 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以此观之,汝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
(五十六)
夫明《六经》之指,涉百家之书,纵不能增益德行,敦厉风俗,犹为一艺,得以自资。父兄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无人庇荫,当自求诸身耳。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技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世人不问愚智,皆欲识人之多,见事之广。而不肯读书,是犹求饱而懒营馔,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读书之人,自羲、农已来,宇宙之下,凡识几人,凡见几事,生民之成败好恶,固不足论,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隐也。
(五十七)
有客难主人曰:“吾见强驽长戟,诛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义习吏,厈时富国,以取卿相者有矣;学备古今,才兼文武,身元禄位,妻子饥寒者,不可胜数,安足贵学乎?”主人对曰:“夫命之穷达,犹金玉木石也。脩以学艺,犹磨莹雕刻也。金玉之磨莹,自美其 璞,木石之段块,自丑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胜金玉之扩璞哉?不得以有学之贫贱比于无学之富贵也。且负甲为兵,咋笔为吏,身死名灭者如牛毛,角立杰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黄,吟道咏德,苦辛无益者如日蚀,逸乐名利者如秋茶,岂得同年而语矣。且又闻之:生而知之者上,学而知之者次。所以学者,欲其多知明达耳。必有天才,拔群出类,为将则暗与孙武、吴起同术,执政则悬得管仲,子产之教,虽未读书,吾亦谓之学矣。今子即不能然,不师古之踪迹,犹蒙被而卧耳。”
(五十八)
人见邻里亲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学之,不知使学占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知跨马被甲,长弰强弓,便云我能为将;不知明乎天道,辨别地利,比量逆顺,鉴达兴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积财聚谷,便云我能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风易俗,调节阴阳,荐举贤圣之至也。但知私财不入,公事夙办,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诚己刑物,执辔如组,反风灭火,化鸱为凤之术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云我能平狱;不知同辕观罪,分剑追财,假言而奸露,不问而情得之察也。爱及农商工贾,厮役奴隶,钩鱼屠肉,饭牛牧羊,皆有先达,可为师表,博学求之,无不利于事也。
(五十九)
夫所以读书学问,本欲开心明目,利于行耳。未知养亲者,欲其观古人之先意承颜,怡声下气,不惮劬劳,以致甘暖,惕然惭惧,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观古人之守职元侵,见危授命,不忘箴谏,以利社稷,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骄奢者,欲其观古人之恭俭节用,卑以自牧,礼为教 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敛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观古人之贵义轻财,少私寡欲,忌盈恶满,赒穷恤匮, 然悔耻,积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观古人之小心黜己,齿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贤容众, 然沮丧,若不胜衣也;素怯懦者,欲其观古人之达生委命,强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奋厉,不可恐慑也:历兹以往,百行皆然。纵不能淳,去泰去甚。学之所知,施无不达。今世人读书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无闻,仁义不足。加以断一条讼,不必得其理;宰千户县,不必理其民。问其造屋,不必知楣横而税竖也;问其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迟也。吟啸谈谑,讽咏辞赋,事既优闲,材增迂诞,军国经纶,略无施用。故为武人欲吏所共嗤诋,良由是乎。
(六十)
夫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书,便自高大,凌忽长者,轻慢同列;人疾之如仇敌,恶之如鸱枭。如此以学自损,不如无学也。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脩身以求进也。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脩身利行,秋实也。
(六十一)
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成已后,思虑散逸,固须早教,勿失机也。吾七岁时,诵《灵光殿赋》,至于今日,十年一理,犹不遗忘;二十之外,所诵经书,一月废置,便至荒芜矣。然人有坎坷,失于盛年,犹当晚学,不可自弃。孔子云:“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魏武、袁遗,老而弥笃,此皆少学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学,名闻天下,荀卿五十,始来游学,犹为硕儒;公孙宏四十余,方读《春秋》,以此登丞相;朱云亦四十,始学《易》、《论语》:皇甫谧二十,始授《孝经》、《论语》,皆终成大儒,此并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学,便称迟暮,因循面墙,亦为愚耳。幼而学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学者,如秉烛夜行,犹贤乎瞑目而无见者也。
(六十二)
学之兴废,随世轻重。汉时贤俊,皆以一经宏圣人之道,上明天时,下该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已来不复尔,空守章句,但诵师言,施之世务,殆无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为贵,不肯专于经业。梁朝皇孙
已下,縂 之年,必先入学,观其志尚,也身已后,便从文吏,略无卒业者。冠冕为此者则有何胤、刘 ,明山宾、周舍朱异、周宏正、贺琛、贺革、萧子政、刘縚等,兼通文史,不徒讲说也。洛阳亦闻崔洛、张伟、刘芳,邺下又见邢子才。此四儒者,虽好经术,亦以才傅擅名。如此诸贤,故为上品,以外率多田野闲人,音辞鄙陋,风操蚩拙,相与专固,无所堪能。问一言辄酬数百,责其指归,或无要会。邺下语云:“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使汝以此为师,令人气塞。孔子曰:“学也,禄在其中矣。”今勤无益之事,恐非业也。夫圣人之书,所以设教,但明练经文,粗通注义,常使
言行有得,亦足为人:何必“仲尼居”,即须两纸疏义,燕寝讲堂,亦复何在?以此得胜,宁有益乎?光阴可惜,譬诸逝水。当博览机要,以济功业;必能兼美,吾无间焉。俗间儒士,不涉群书,经纬之外,义疏而已。吾初入邺,与博陵崔文彦交游,尝说《王粲集》中难郑玄《尚书》事。崔转为诸儒道之,始将发口,悬见排蹙,云:“文集止有诗赋铭诔,岂当论经书事乎?且先儒之中,未闻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之在议曹,与诸博士争宗庙事,引据《汉书》,博士笑曰:“未闻《汉书》得证经术。” 魏便忿怒,都不复言,取《韦玄成传》,掷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寻之。达明,乃来谢曰:“不谓玄成如此学也。”
(六十三)
夫老、庄之书,盖全真养性,不肯以物累已也。故藏名柱史,终蹈流沙;匿迹漆园,卒辞楚相,此任纵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递相夸尚,景附草靡,皆以农、黄之化,在乎己身,周、孔子业,弃之度外。而平叔以党曹爽见诛,触死权之网也;辅词以多笑人被疾,陷好胜之阱也;山巨源以蓄积取讥,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元以才望被戮,无支离拥肿之鉴也;荀奉倩丧妻,神伤而卒,非鼓击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胜,异东门之达也;嵇叔夜排俗取祸,岂和光同尘之流也;郭子元以倾动专势,宁后身外己之风也;阮嗣宗沉酒荒迷,乖畏途相诫之譬也;谢幼舆赃贿黜削,违弃其余鱼之旨也。彼诸人者,并其领袖,元宗所归。其余桎梏尘滓之中,颠仆名利之下者,岂可备言平!直取其清谈雅论,辞锋理窟,剖玄析微,宾主往复,娱心悦耳,非济世成俗之要也。洎于梁世,兹风复阐,《庄》、《老》、《周易》,总谓《三玄》,武皇、简文,躬自讲谈。周宏正奉赞大酞,化行都邑,学徒千余,实为盛美。元帝在江、荆间,复所爱习,召置学生,亲为教授,废寝忘食,以夜继朝,至乃倦剧悲愤,辄以讲自释。吾时颇预末筵,亲承音旨,性既玩鲁,亦所不好云。
(六十四)
齐孝昭帝侍娄太后疾,容色憔谇,服膳减损。徐之才为灸两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满手。后既痊愈,帝寻疾崩,遗诏恨不见太后山陵之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识忌讳如此,良由无学所为。若见古人之讥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则不发此言也。孝为百行之首,犹须学以脩饰之,况余事乎!
(六十五)
梁元帝尝为吾曰:“昔在会稽,年始十二,便已好学。时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闲斋张葛帏避蝇独坐,银瓯贮山阴甜酒,时复进之,以自宽痛。率意自读史书,一日二十卷,既未师受,或不识一字,或不解一语,要自重之,不知厌倦。”帝子之尊,重稚之逸,尚能如此,况其庶士,冀以自达者哉?
(六十六)
古人勤学,有握锥投斧,照雪聚莹,锄则带经,牧则编简,亦云勤笃。梁世彭城刘绮,交州刺史勃之孙,早孤家贫,常无灯哳获尺寸,然明夜读。孝元初出会稽,精选寮寀,绮以才华,为国常侍兼记室,殊蒙礼遇,终于金紫光禄大夫。义阳朱詹,世居江陵,后出扬都,好学。家贫无资,累日不爨,乃时吞纸以实腹。寒无毡被,抱犬而卧。犬亦饥虚,起行盗食,呼之不至,哀声动邻,犹不废业。卒成大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为孝元所礼。此乃不可为之事,亦是勤学之一人。东莞臧逢世,年二十余,欲读班固《汉书》,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刘缓乞丐客刺或书翰纸末,手写一本,军府服其志尚,尚卒以《汉书》闻。
(六十七)
齐有主宦者内参田鹏鸾,本蛮人也。年十四五,初为阍寺,便知好学,怀袖握书,晓夕讽诵。所居卑未,使役苦辛,时伺间隙,周章询请。每至文林馆,气喘汗流,问书之外,不暇他语。及覩古人节义之事,未尝不感激沉吟久之。吾甚怜爱,倍加开奖。后被赏遇,赐名敬宣,位至侍中开府。后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参伺动静,为周军所获。问齐主何在,给云:“已去,计当出境。”疑其不信,欧捶服之,每折一支,辞色愈厉,竟断四体而卒。蛮夷童 ,犹能以学者忠诚,齐之将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六十八)
邺平之后,见徙入关。思鲁尝谓吾曰:“朝无禄位,家无积财,当肆筋力,以申供养。每被课笃,勤劳经史,未知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 “子当以养为心,父当以学为事。使汝弃学徇财,丰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业,藜羹缊褐,我自欲之。”
(六十九)
《书》曰:“好问则裕。”《礼》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 盖须切磋相起明也。见有闭门读书,师心自是,稠人广坐,谬误差失惭者多矣。《觳梁传》称公子友与莒挐相搏,左右呼曰“孟劳”。“孟劳”者,鲁之宝刀名,亦见《广雅》。近在齐时,有姜仲岳谓:“‘孟劳’者,公子左右,姓孟名劳,多力之人,为国所宝。”与吾苦诤。时清河郡守邢峙,当世硕儒,助吾证之,赧然而伏。又《三辅决录》云:“灵帝殿柱题日:‘堂堂乎张,京兆田郎。’”盖引《论语》,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凤也。有一才士,乃言:“时张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耳。”闻吾此既,初大惊骇,其后寻愧悔焉。江南有一权贵,读误本《蜀都赋》注,解:“蹲鸱,芋也,”乃为“羊”字;人馈羊肉,答书云:“损惠蹲鸱”。举朝惊骇,不解事义,久后寻迹,方知如此。元氏之世,在洛京时,有一才学重臣,新得《史记音》而颇纰缪,误反“颛顼”字,顼当为许录反,错作许缘反,遂谓朝士言:“从来谬音‘专旭’,当音‘专翾’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信行;期年之后,更有硕儒,苦相究讨,方知误焉。《汉书·王莽赞》云:“紫色蛙声,余分
闰位。”谓以伪乱真耳。昔吾尝共人谈书,言及王莽形状,有一俊士,自许史学,名价甚高,乃云:“王莽非直鸱目虎吻,亦紫色蛙声。”又《礼乐志》云:“给太官挏马酒。”李奇注:“以马乳为酒也,捶挏乃成。”二字并从手捶挏,此谓撞捣挺挏之,今为酪酒亦然。向学士又以为种桐时,太官酿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于此。
(七十)
谈说制文,援引古昔,必须眼学,勿信耳受。江南闾里间,士大夫或不学问,羞为鄙朴,道听途说,强事饰辞。呼徵质为周、郑,谓霍乱为博陆,上荆州必称陕西,下扬都言去海郡,言食则 口,道钱则孔方,问移则楚丘,论婚则宴尔,及王则无不仲宣,语刘则无不公干。凡有一二百件,递相祖述,寻问莫知源由,施安时复夫所。庄生有乘时鹊起之说,故谢挏朓诗曰:“鹊起登吴台。”吾有一亲表,作《七夕》诗云:“今夜吴台鹊,亦共住填河。” 《罗浮山记》云:“望平地树如荠。”故戴暠诗云:“长安树如荠。”又邺下有一人《咏树》诗云:“遥望长安荠。”又尝见谓矜诞为夸毗,呼高年为富有春秋,皆耳学之过也。
(七十一)
夫文字者,坟籍根本。世之学徒,多不晓字读:《五经》者,是徐邈而非许慎,习赋诵者,信褚诠而忽吕忱;明《史记》者,专皮、邹而废篆籀;学《汉书》者,悦应、苏而略《苍》、《雅》。不知书音是其枝叶,小学乃其宗系。至见服虔、张揖音义则贵之,得《通俗》、《广雅》而不屑。一手之中,向背如此,况异代各人乎?
文章篇
(七十二)
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也。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以众矣,江南号为詅痴符。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为可笑诗赋誂擎。邢、魏诸公,众共嘲弄,虚相赞说,便击牛酾酒,招延声音。其妻,明鉴妇人也,泣而谏之。此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行路。” 至死不觉。自见之谓明,此诚难也。
(七十三)
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慎勿师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执笔为文者,何可胜言;然至于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耳。但使不失体裁,辞意可观,便称才士;要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乎!
(七十四)
不屈二姓,夷、齐之节也;何事非君,伊箕之义也。自春秋已来,家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绝无恶声,一旦屈膝而事人,岂以存亡而改虑?陈孔章居袁裁书,则呼操为豺狼;在魏制檄,则目绍为虵虺。在时君所命,不得自专,然亦文人之巨患也,当务从容消息之。
(七十五)
或问扬雄日:“吾子少而好赋?”雄曰:“然。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余窃非之曰:虞舜歌《南风》之诗,周公作《鸱鹗》之咏,吉甫、史克《雅》、《颂》之美者,未闻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自卫返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大明孝道,引诗证之。杨雄安敢忽之也?若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但知变之而已,又未知雄自为壮夫何如也?著《剧秦美新》,妄投于阁,周章怖慑,不达天命,童子之为耳。袁亮以胜老子,葛洪以方仲尼,使人叹息。此人直以晓算术,解阴阳,故著《太玄经》,为数子所惑耳;其遗言余行,孙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圣之清尘?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酱瓿而已。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学,嘲刘逖云:” 君辈辞藻,譬若朝菌,须臾之玩,非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矣!”刘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青华,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七十六)
凡为文章,犹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策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故意填坑岸也。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多浮艳,辞与理竟,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
名实篇
(七十七)
名之与实,犹形之于影也。德艺周厚,则名必善焉:容色姝丽,则影必美焉。今不脩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忘名者,体道合德,享鬼神之福佑,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脩身慎行,惧荣观之不显,非所以让名也;窃名者,厚貌深奸,干浮华之虚称,非所以得名也。
(七十八)
人足所履,不过数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颠蹶于崖岸,拱把之梁,每沉溺于川谷者,何哉?为其旁元余地故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诚之言,
人未能信。至洁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声名,无余地也。吾每为人所毁,常以此自责。若能开方轨之路,广造舟之航,则仲由之证鼎,重于登坛之盟,赵熹之降城,贤于折冲之将矣。
(七十九)
吾见世人,清名登而金贝人,信誉显而然诺亏,不知后之矛朝,毁前之于橹也。虑子赋云:“诚于此者形于彼。”人之虚实真伪在乎心,无不见乎迹,但察之未熟耳。一为察之所鉴,巧伪不如拙诚,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让卿,王莽辞政,当于尔时,自以巧密;后人书之,留传万代,可为骨寒毛竖也。近有大贵,以孝著声,前后居丧,哀毁逾制,亦足以高于人矣。而尝于苫块之中,以巴豆涂脸,遂使成疮,表哭泣之过。左右童竖,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谓其居处饮食,皆为不信。以一伪而丧百诚者,乃贪名不已之故也。
(八十)
治点子弟文章,以为声价,大弊事也。一则不可常继,终露其情;二则学者有凭,益不精励。
(八十一)
邺下有一少年,出为襄国令,颇自勉笃。公事经怀,每加抚卹,以求声誉。凡遣兵役,握手送离,或赍梨枣饼饵,人人赠别,云:“上命相烦,情所不忍;道路饥渴,以此见恩。”民庶称之,不容于口。及迁为泗州别驾,此费日广,不可常周,一有伪情,触涂难继,功绩遂损败矣。
(八十二)
或问曰:“夫神灭形消,遗声余价。亦犹蝉壳虵皮,兽迒鸟迹耳。何预于死者,而圣人以为名教乎?”对曰:“劝也,劝其立名,则获其实。且劝一伯夷,而千万人立清风矣;劝一季札,而千万人立仁风矣。劝一柳下惠,而千万人立贞风矣;劝一史鱼,而千万人立直风矣。故圣人欲其鱼鳞凤翼,杂沓参差,不绝于世,岂不宏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盖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论之,祖考之嘉名美誉,亦子孙之冕服墙宇也,自古及今,获其庇荫者亦众矣。夫脩善立名者,亦犹筑室树果,生则获其利,死则遗其泽。世之汲汲者,不达此意,若其与魂爽俱升,松柏偕茂者,惑矣哉!”
涉务省事篇
(八十三)
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以费人君禄位也。国之用材,大较不过六事:一则朝廷之臣,取其鉴达治体、经纶博雅;二则文史之臣,取其著述宪章,不忘前古:三则军旅之臣,取其断决有
谋,强干习事;四则藩屏之臣,取其明练风俗,清白爱民;五则使命之臣,取其识变从宜,不辱君命;六则兴造之臣,取其程功节费,开悟有术。此则皆勤学守行者所能辨也。人性有长短,岂责具美于六涂哉?但当皆晓指趣,能守一职,便无愧耳。
(八十四)
吾见世中文学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诸掌,及有试用,多无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阵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故难可以应世经务也。晋朝南渡,优借士族,故江南冠带,有才干者,擢为令仆已下,尚书郎中书舍人已上,典掌机要。其余文义之士,多迂诞浮华,不涉世务;纤微过失,又惜行捶楚,所以处于清高,盖护其短也。至于台阁令史,主书监帅,诸王签省,并晓习吏用,济办时须,纵有小人之态,皆可鞭杖肃督,故多见委使,盖用其长也。人每不自量,举世怨梁武帝父子爱小人而疏士大夫,此亦眼不能见其睫耳。
(八十五)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宏正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糺劾之。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步行,体赢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喷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至此。
(八十六)
古人欲知稼穑之艰难,斯盖贵谷务本之道也。夫食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耕种之,茠鉏之,刈获之,载积之,打拂之,簸扬之,凡几涉手,而入仓廪,安可轻农事而贵末业哉?江南朝士,因晋中兴,南渡江,卒为羁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资俸禄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仆为之。未尝目观起一 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平?故治官则不了,营家则不办,皆优闲之过也。
(八十七)
铭金人云:“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至哉斯戒也!能走者夺其翼,善飞者减其指,有角者无上齿,丰后者无前足,盖天道不使物有兼焉也。古人云:“多为少善,不如执一;鼯鼠五能,不成伎术。”近世有两人,朗悟士也,性多营综,略无成名,经不足以待问,史不足以讨论,文章无可传于集录,书迹未堪以留爱玩,卜篮射六得三,医药治十差五,音乐在数十人下,弓矢在千百人中,天文、画绘、棋博、鲜卑语、胡书、煎胡桃油、炼锡为银,如此之类,略得梗概,皆不通晓。惜平,以彼神明、若省
其异端,当精妙也。
止足养生篇
(八十八)
《礼》云:“欲不可纵,志不可满,宇宙可臻其极。”情性不知其穷,唯在少欲知足,为立涯限尔。先祖靖侯戒子侄曰:“汝家书生门户,世无富贵;自今仕宦不可过二千石,婚姻勿贪势家”。吾终身眼膺,以为名言也。
(八十九)
大地鬼神之道,皆恶满盈,谦虚冲损,可以免害。人生衣趣以覆寒露,食趣以塞饥乏耳。形骸之内,尚不得奢靡,己身之外,而欲穷骄泰邪?周穆王、秦始皇、汉武帝,富有四海,贵为天子,不知纪极,犹自败累,况士庶乎?
(九十)
夫养生者先须虑祸,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后养之,勿徙养其无生也。单豹养于内而丧外,张毅养于外而丧内,前贤所戒也。稽康著《养生》之论,而以做物受刑;石崇冀服饵之征,而以贪溺取祸。往世之所迷也。
(九十一)
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涉险畏之途,于祸难之事,贪欲以伤生,谗慝而致死,此君子之所惜哉;行诚孝而见贼,履仁义而得罪,丧身以全家,泯躯而济国,君子不咎也。自乱离已来,吾见名臣贤士,临难求生,终为不救,徒取窘辱,令人愤懑。候景之乱,王公将相,多被戮辱,妃主姬妾,略无全者。唯吴郡太守张嵊,建义不捷,为贼所害,辞色不挠。及鄱阳王世子谢夫人,登屋诟怒,见谢而毙。夫人,谢遵女也。何贤智操行若此之难?婢妾引决若此之易?悲夫!
责任编辑:黄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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