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红妆时代——唐代宫廷女性风貌(上)

 

　蒙曼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百家讲坛》主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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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时代——大唐宫廷女性风貌（下）

前几年，关于唐朝的文物方面出了一件大事，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印象，咱们教育界知道得多一点，唐玄宗的妃子武惠妃的椁从美国运回来了，这是我们文物界的一场胜利。据说从来没有国家一级文物，能够通过司法手段，顺利地追讨回国。这对文物界是一件好事，对考古界可能谈不上那么好，这个椁流失出去就是因为盗墓贼首先发现了它，把它给割裂，然后偷运出国了。我虽然是学历史，但是对考古方面有点外行，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的考古界不能首先发现这个墓呢？不管怎么说，这个文物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关注什么问题？关注我们国家从近代以来一直关注的一个问题，富强的问题。中国从1840年以来，最关注的一个命题莫过于富强。谈到富强，或者再扩大一点说富国强兵，我们最容易联想到的词是“汉魂唐魄”或者说“汉唐雄风”。反正我们提到强国梦，大家最容易想到的就是汉朝和唐朝。唐朝作为一个标杆，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之中，我们总希望有一天，中国能够恢复到像唐代的荣光。

 

一、唐朝女性的基本风貌

那么唐代到底是什么样子？很多朋友听到过这个说法，看一个时代的进步要看这个时代女性的进步，或者说女性在这个社会的地位和能量，将反映出一个社会的发展程度和允许人发挥的能量。那好，我们今天就和朋友们谈谈唐朝，谈谈唐朝的女性。什么样的女性呢？我们界定为唐朝的宫廷女性。为什么界定为宫廷女性，而不是张三、李四，或者张三、李四的太太？因为我们不知道。学历史最大的一个遗憾，就是我们有太多的东西不知道了。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应该有相应的史料作为开始，也作为证据，也作为终端。可是现在留下来的史料，主体上就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即使今天也是一样。任何一个时代，都要捡大人物、大事件作为谈论的主体。所以，我们今天只能跟大家一起分析唐代的宫廷女性，在那个时代翻云覆雨，一定程度上左右着唐朝历史命运的女性。

在谈论所有的宫廷女性之前，我想先请大家看这张图，这张图是《虢国夫人游春图》。我想请教大家，《虢国夫人游春图》里所反映出来的女性形象和我们心目中传统的女性形象，有没有不一样？我们这是一个截取的片段，这个片段画的是三个妇女，右后方是虢国夫人，前面是秦国夫人，后面是一个女童。这三个人和我们心目中想象的中国古代妇女，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想第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大家都可能会猜到，她们骑在马上是不是？骑在马上其实是一个很大的不同。我们传统中古代妇女是在什么地方的？如果她出来的话，是坐在轿子里的。比方说宋朝，有一幅名画叫做《清明上河图》。《清明上河图》有一个说法，叫做千男一女，有一千个男性才有一个女性，这个女性还要坐在轿子里。坐在轿子里是把她给遮蔽起来，另外，考虑到她身体的柔弱，不适合做激烈的运动，像骑马这样的运动不太适合她。但是我们看，上面这幅画中，妇女骑在马上，骑在马上意味着什么？第一意味着眼界开阔，是不是？很多朋友喜欢看《红楼梦》，我一直在想贾府“三艳”，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好像能量上不及薛宝钗和林黛玉，是不是？为什么呢？原因很多，有天生资质问题，还有很重要原因是，薛宝钗和林黛玉都曾经经历了从南方到北方的历程，眼界的开阔对于她们两人的成长，肯定是有其价值的。中国古代讲，人的成长最重要的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骑在马上是可以走路的，走路是可以开阔眼界的。

骑马还有一个好处，可以锻炼身体。这就涉及到我们在这幅画中看到的，唐代女性的第二个不同之处——身体很壮实。我们讲，唐朝是流行肥美人的，肥到什么程度？有一句俏皮话讲汉唐美人的区别，说汉朝的美人是“美人上马马不知”。汉朝的美人瘦，身轻如燕，所以她骑在马背上的时候马不知道。那唐朝美人呢？“美人上马马不支”，但是这个支就不是知道的知了，是支持的支，美人一上马，马就支持不住了，马就要趴下了。大家看看，好像有点这个意思，这个美人确实是比较丰硕，她不是臃肿，而是丰硕、丰满的，同时是健壮的。美人上马马不支，这意味着什么？那个肥美人意味着什么？其实很多年纪稍长的朋友会知道，上个世纪50年代，乃至60年代的时候，美国有一个著名的艳星玛丽莲·梦露，曾经非常地轰动，代表了那个时代的审美标准。玛丽莲·梦露的身形放在现在是吃不开的，是不是这样的？玛丽莲·梦露的那个剧照，即使年轻的朋友也看过，那个丰硕程度，放在今天是吃不开的。可是我们也知道，今天的美国和上世纪50年代的美国能比吗？上世纪50年代的美国，恐怕也是美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时代吧，是在世界最能称王称霸的时代吧！可能人的身体的情况、审美的情况、服装的情况不见得和国运有完全的联系，但是会有一些值得思考的地方。这是我们从这幅画中看到的第二点信息：壮硕的美人。

 

第三点信息是什么？大家看这小女童，这小女童穿的衣服和她的女主人不一样。怎么不一样法？这个衣服其实挺中性的，它的颜色很鲜艳，但它的款式很中性。也就是说，一个男孩子、一个男性也可以穿类似的服装。有学者讲，这是唐朝女子装扮中的女扮男装现象。其实我想，这不见得是女扮男装的问题，这是穿中性服装的问题。大家可以看看身边年轻的女孩子，当她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的时候，我们不能说她穿着男装，我们只是说这样的服装男性女性都可以穿。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是一个性别界限没有那么森严的时代。中国古代讲男和女、阴和阳、内和外，这是截然不同的，要划分得很清楚。所以呢，服装上也有非常明确的区别。

像在明清时期，妇女是什么样的打扮？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三绺梳头，年纪稍大一点的朋友都有印象，那叫什么？麻花辫。现在的小姑娘，可能从小到大都没梳过麻花辫了，但是年长的阿姨们肯定知道麻花辫，三股头发梳成一个辫子，那样的情况叫三绺梳头。两截穿衣是什么？上面是袄，下面是裙，裙子和袄分开。那男性穿什么？男性着长衫，长衫是一截穿衣，女性是两截穿衣。那这样的说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蔑视，它不仅仅在说你服装的特性，它是说你不过是那样的人，你的着装情况就预示了或者就注定了你的无能。如果一个时代没有对男性和女性的服装，作出这样强烈的规范，就像今天这样，那么男女之间也不会有截然不同的分工。

我们今天要讲的四个人物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我们先大体了解了这个时代的背景，再进入我们的主题。这四个人物其实分属于四个不同的类型。第一个人物是长孙皇后，大家都知道她是唐太宗的皇后，被称为“千古贤后”；第二个是武则天，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帝，意味着中国古典女性伸张自己能量的最高峰；第三个是上官婉儿，大多数朋友其实也知道，这是中国古代一个著名的才女，不仅是才女，还是一个政治人物，后来在政变中被杀；第四个那更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了——杨贵妃，我们对唐朝女性的很多印象，来自于杨贵妃以及吟咏杨贵妃的那首《长恨歌》，非常清晰地界定了我们对唐代女性的一般认识，能歌善舞、肌肤丰润，但是命运多舛，恐怕还是一个红颜祸水。不管怎么说，这四个人相当有份量，都是重量级人物，我们一个一个地看。

二、千古贤后长孙皇后

我们先看长孙皇后，看这幅图。这幅图实际上很多朋友清楚，这是西安大慈恩寺的大雁塔。我们从图片也可以看出，这个塔的浑厚、凝重、端庄，历经千年风霜之后，它显得格外地有气象。我到西安之后会特别有感慨，因为西安正在打造自己的城市旅游，做了很多仿古建筑。仿古建筑出自于大师的设计，这个没有问题，但是和真正的古建筑相比，总觉得在气韵上有欠缺，就在它的浑厚凝重方面有欠缺。这个塔是唐太宗和长孙皇后的儿子，后来武则天的丈夫大唐高宗，为纪念长孙皇后而修的。那我们就用这个塔的形象，来代表长孙皇后的形象，我想，这个塔足以让我们联想起“母仪天下”这个词。这就是长孙皇后盖棺定论之后的模样，我们可以想见其风范。

那大家再请看这首诗：

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

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

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

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这首诗的作者就是长孙皇后。大家看看这个塔的形象和这首诗所表现出来的人物形象，是不是一回事？我给大家读几句：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这个人和这个塔，我们感觉像是一个人吗？不太像，按照道学家的看法，这个诗写得有点轻浮，是不是？她说兰闺艳妾动春情，生活在秀美闺房之中的那个年轻小姑娘，在春天的日子里自己起了春意了。然后她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定位呢？她说井上新桃偷面色，我的脸色就像井边盛开的桃花一样，我婀娜的身姿就像柔软的柳枝一样。对自己的色相，对自己的外形，她非常非常地自信。自信到什么程度？我们看最后两句，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你想知道我是谁吗？如果你不知道，那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因为我是如此的有名，就比如说我们在新闻联播当中，经常看到的所有的人物，他们都是不带名片的，如果走到诸位面前来，居然没有被认出，真的不是人家的错，而是诸位的错误。长孙皇后所描摹的就是这样的一种心境，我是如此的优秀，我是如此的风流出众，所有的人有一天都应该知道我是谁。

这样一个对自己的相貌有极高自信，而且有点风流外露的女孩，和后来的母仪天下的皇后好像有点距离。那我们就要考虑，这个距离后来是怎么拉近的？一个这样的小姑娘，怎么样成长为了母仪天下的“千古贤后”？

（一）千古贤后名声的由来

我们先看人们对长孙皇后的评价。长孙皇后的评价绝对不是趋近于那首诗，而是趋近于那座塔的。大家对她的评价就是一个千古贤后，中国历史上知名度最高，而且正面形象最好的夫妻，就是唐太宗和长孙皇后。

唐太宗是什么？唐太宗是千古帝范，长孙皇后是千古贤后，两个人各自在自己的领域，都达到了最高境界。有人说唐高宗和武则天境界也很高，唐高宗和武则天的境界怎么能是一样高呢？事实上唐高宗的光辉，在很大程度上被武则天掩盖着。我们今天到乾陵去，大家都去看武则天的无字碑，谁想去看看唐高宗的述圣纪呢？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唐高宗还有一块述圣纪也曾经立在那里。武则天和唐高宗不是等量级的，长孙皇后和唐太宗是等量级，而且都达到了自己身份的最高值。

那么长孙皇后千古贤后的名声是怎么得来的？有三方面的内容奠定了她千古贤后的地位。

第一方面，她是一个后宫贤助。我们知道皇帝有两条战线，皇帝是朝廷的主人，同时也是后宫的主人，但是皇帝不可能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所以在后宫他有一个帮手，这个帮手就是皇后。在朝廷皇帝也有一个帮手，帮手是谁？宰相。在朝廷里，我们除了要知道皇帝之外，必须要知道宰相；在后宫里，我们除了知道皇帝之外，还要知道皇后。皇后最大的能量就应该显示在后宫之中，协助皇帝把后宫搞好，别让皇帝后院起火。那么长孙皇后是怎样把后宫管好的呢？

我们讲一个例子，这是历史事实。据说唐朝后宫也是不平静的，任何时代的后宫都不可能平静，因为无论是后宫佳丽三千人，还是三万人，她们争夺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皇帝。三千人追逐一个人，三万人追逐一个人，我们可以想象，肯定是不平静的，不平静的状态远远大于朝廷的状态。朝廷里大臣有自己的定位，你是科长想当处长，处长想当局长，局长想当部长，大家不会一步登天都想当皇帝。但是后宫没有，后宫所有人都想追逐皇帝，所以后宫不平静，后宫也经常让皇帝生气。

 

那么唐太宗李世民经常就会觉得，后宫有哪些人太过分，得罪了他。在这种情况下，长孙皇后怎么办？如果皇帝说某某人、某某宫女或者某某妃子非常不像话，长孙皇后怎么说？长孙皇后说，陛下你说得太对了，你认为这个人不像话，我认为这个人太不像话了，你认为这个人不好，我认为这个人简直就没法让她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了。我总比你的层级还高一级，后宫是我的地盘，我是皇后嘛，应该帮你处理后宫关系，所以请把这个犯了错误的人，交给我来处理吧。皇帝交不交？皇帝一定交给她处理，因为他发现皇后和他政治立场一致。我说这个人好，你说这个人更好，那你的立场和我是一致的；我说这个人不好，你说这个人非常不好，那我对你也很放心，交给你处理了。长孙皇后把这个人犯放在自己的地盘之后，她怎么办？重责而轻罚，重重地责备她，让她认识到自己错误的严重性，但是轻轻地处罚她，不让她失去在后宫里生存的机会。这样就可以把后宫搞定，大家意识到没有，这样确实是能够维持后宫最大程度的平静。为什么？

第一点，确立皇后自己的权威了。一个皇后没有权威行吗？你就当老好人行吗？绝对不行，重责的意义是，我用一种正面的道德或者正面的规范来要求你，让你知道你错误的严重性，让你知道我的权威性。但是轻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建立权威之外，还要有宽厚度。我们讲，佛是什么样的人？佛和我们普通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后宫之首也要有这样的容量。如果说犯了错误，你就不再给机会了，那么后宫总有一天会暴动的。因为大家的机会真是太珍贵了，太难得了，如果你剥夺了她的机会，那个人可能会铤而走险。

所以，重责建立权威，轻罚不轻易剥夺一个人继续进步、上升的机会，这就是长孙皇后在后宫的所作所为。因此，她在后宫没有问题，她是一个大家公认的大姐的身份。武则天在长孙皇后还当皇后的时代，就不可能有真正出头的机会。是不是这样？后来长孙皇后死了，武则天可能就有机会了。这是第一点，后宫贤助。

第二方面，政治高参。大家都知道，后宫是皇后最重要的领地，但绝不是唯一的领地。就像现在的总裁夫人一样，总裁夫人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天在庖厨之间亲力亲为，这是不是最高境界？绝不是，那是一个保姆的最高境界，不是夫人的最高境界。夫人的最高境界叫贤内助，贤内助是以内的身份，但是可以参与外的事情，并且提供巨大的帮助。

政治高参怎么做？大家觉得中国古代有没有鼓动妇女参与政治的事？中国古代并不真的鼓动妇女参与政治，所以有一个说法叫做“牡鸡司晨，惟家之索”，母鸡打鸣是家门不幸。皇后的身份要求你参与决策，因为这个家是你的，国也就是你的，家国一体。但是呢，传统的政治文化或者说道德文化，又不鼓励女性参政。在这种情况下，长孙皇后怎么样参政？我觉得她做到了两件事：第一个，不轻易顾问；第二个，顾大不顾小。

什么叫不轻易顾问？她从来没有主动参过政，没有主动跟皇帝讲，这个事情我认为应该这样办，那个事情应该那样办。甚至两唐书中记载，唐太宗每次问她的时候，她都会说妾为女流，不应预政事，这些政事如果陛下真的需要有人参谋的话，请跟大臣一起来参谋，不要和我来说。不轻易给人出主意，这是一点非常重要的原则。因为你什么都插嘴的话，实际上违规了。现在也是，我们看好多抓起来的贪官经常讲，第一次违规来自于夫人的违规。这很有趣，说第一笔钱不是我收的，是夫人收的，夫人收了，我也被迫就给别人办事了。当然贪官的话不能全信，但是夫人违规的现象有没有存在？有的。所以，不要轻易去触动敏感的红线。

但是你不轻易触动，就意味着完全不触动了吗？完全不触动，那你就不是一个贤内助了。第二个原则，顾大不顾小。什么叫大，什么叫小？我认为，一切具体事情都可以叫小事，比方说今年征税，是征2.5%还是征3%。那什么叫大事？关系到政治原则的事情，关系到领导者政治道德的事情，就叫大事。

 

我们给大家举个例子，长孙皇后关注什么样的大事呢？大家都知道那个例子，唐太宗是一个明君，他手底下有一个著名的谏官叫做魏征。魏征非常喜欢提意见，提多了总有惹人不高兴的时候。有一次，唐太宗被提了意见之后，回到后宫怒气冲冲说：“会须杀此田舍翁。”我一定要把这个老农民给干掉，中国古代都号称重农主义，但是事实上，历朝历代对农民评价也没那么高，他说我要把这个老农民给干掉。那这个时候长孙皇后怎么办？她转身回到内室，换上了一身朝服，朝服是大礼服，最隆重的场合穿的衣服。换上朝服之后，她回到唐太宗面前，然后跪倒在地。

这一系列不寻常动作把唐太宗给搞懵了，说皇后你这是干什么？今天没有什么大活动，你为什么穿上大礼服？另外你给我跪下这是要干什么？长孙皇后讲，我是特地来祝贺陛下，我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君明则臣直”。一个皇帝圣明，臣子才能正直，才能直言，现在你既然说魏征直言犯谏，触犯龙鳞了，那一定意味着你是一个圣明的君主啊！所以我特地来祝贺呀！那唐太宗是一个傻子吗？唐太宗他不可能傻呀，他知道皇后其实是在劝谏他，想当一个圣明的君主，一定要容得下真话，要容得下直言。

这就是大事，这个事情它涉及到什么？涉及到人治社会里，一个皇帝应该有的政治道德。中国古代就是一个人治社会，皇帝的决策往往能够左右千百万人的命运。法制已经在那建立好了，唐朝有法制，《唐律疏议》在那写好了，关键看具体的人怎么样做具体的事情。如果皇帝做事的时候，不越出规范，考虑着天下百姓，百姓的日子就可以过得更好。在政治道德方面，皇后能够积极有为地去干预皇帝，去诱导皇帝，这就是一个非常好的政治高参了。不见得事事都要去管他，你专业还是他专业？就像我们现在的领导夫人也是一样的，你专业还是他专业呢？他领导这个企业领导了十几年、二十几年，你仅仅是一个旁观的角色，千万不要以为什么时候都是旁观者清。具体做事情，取决于你对事情的深入程度。所以只能在大方向上进行干预和诱导。

如果说一个时代有长孙皇后这样的人存在，皇帝有没有可能从此君王不早朝？没有可能。如果皇帝天天兢兢业业，就有可能把国家搞好。

第三个方面，天下母仪。什么叫天下母仪？“母仪”是指一个母亲的风范，一个母亲可能对儿子的影响。长孙皇后被认为是对儿子有最好的影响的人，怎么影响？我也给大家举一个例子。长孙皇后虽然很贤德，但是身体一直不好，在三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病入膏肓了，药石无功。这个时候，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唐高宗）就跟她请示，说我们该请的医生都请了，该吃的药都吃了，无效。所以现在，为了救您的性命，我打算请求父皇把天下的囚犯释放，死刑犯我给他一条活路，重刑犯原来判20年的，我把他释放了，希望这样国家能够洋溢着一种平和之气，进而上感苍天，救您的命。

一个儿子以孝道的原则提出了这件事儿，我们当然知道释放所有的囚犯是违反法律的，事实上也会给社会造成不安定因素。所以我不同意很多人的说法，说皇帝释放囚犯意味着什么什么，比方说政治道德，意味着这种人道。我想，对很多囚犯的人道意味着对更多人的不人道。那么皇子为了救母亲的命，提出了这样的一个建议，长孙皇后怎么讲？长孙皇后讲，我是一个妇女，我从来没有对国家做出过真正有重大意义的贡献，怎么可能为了我一个人的性命，来干预国家的政治运作呢？何况你即使这样做，我的病就真能好了吗？所以，请你千万不要拿这样的事情去麻烦你的父皇。她拒绝了，于是当时的太子，后来的高宗就没有这样做。当然，唐太宗也没有批准这样做，这个事情就过去了，她后来也就确实去世了。这就是母仪，大家觉得这个母仪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自己家庭的真正负责，是不是？母仪首先是要对自己的家庭负责，为什么她这样做就是对自己的家庭负责了？因为她的家和国是联系在一起的，唐朝就是李唐王朝，就是李家的王朝，如果轻易扰乱国家的运作，你家族的命运也可能受到影响。在家和国之间选择国，也就意味着你在维护家，这是一回事。

第二点，在公和私之间，她选择公。中国历朝历代的贤母都是这样的人，比方说岳母刺字，刺“精忠报国”。后来《武林外传》里，李大嘴的母亲刺“好汉饶命”，是不是？好汉饶命在道德境界上，绝对不能够等同于精忠报国。好汉饶命意味着母亲对儿子的私情，这是可以理解的，一个母亲爱儿子，害怕他在战场上牺牲，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一个母亲激励儿子报效国家，这是伟大的，在平凡的母亲和伟大的母亲之间，长孙皇后做的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做一个皇子的伟大的母亲，和做一般人的伟大的母亲是不一样的。如果能教育好一个皇帝，就可以惠及很多很多人。

所以我们说，她因为有这几方面的能量，赢得了千古贤后的评价。这是我们讲的第一个问题，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个大雁塔的形象，是怎样形成的。

 

（二）长孙皇后是怎样炼成的？

长孙皇后这样一个千古贤后是怎样炼成的？我们刚才看到了第一首诗，那是一个很轻狂的小姑娘的形象。后来怎么成了这样一个天下为公的贤后形象了呢？我想两件事情对她的成长有特别的帮助。

第一，她生长于政治世家，深知政治之中的诀窍。什么叫政治世家？长孙皇后的父亲叫做长孙晟，从身份上来讲，他是隋朝的右骁卫将军，一般我们还评价他为著名的外交家。我说这句话大家没有感触，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我说一个成语，大家必定知道，这个成语叫“一箭双雕”，一箭双雕就是讲长孙晟的。我们中国现在有些人盲目使用外来词，不再常用一箭双雕，而用一石二鸟，多傻呀！一石二鸟意味着什么？他的工具不行啊，在我们用箭的时候，他还只会扔石头呢！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好羡慕的呢？所以请大家在用“一石二鸟”的时候，想想我们自己的成语“一箭双雕”。

一箭双雕是从长孙晟这儿来的，长孙晟和突厥人打交道，突厥是游牧民族，很炫耀自己的武力，觉得中原王朝武力肯定不行，因此有轻蔑之意。在这种情况下，长孙晟怎么做？他跟突厥首领在一块儿的时候，正好天上飞过来一群雕，长孙晟说我们把它射下来吧。一箭下去，两只雕被穿透了，长孙晟的外交就赢了。为什么？这是一种武力炫耀，你是游牧民族，你认为我中原民族没有武力，所以你很骄横。但是现在我以一个外交官的身份，去到你那儿去，我表现出了我的军事实力，我想告诉你的是，在我们的国家不仅仅我这个外交官有这个军事实力，我们的士兵也都是训练有素的。因此，你不要轻易对我进行武力讹诈。

长孙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第一，他是一个有武功的人；第二，他是一个有政治智慧的人。一个有武功的人知道把武功运用在什么方面，就是政治智慧。所以我想，长孙晟对政治的领略会对长孙皇后有影响，这是父系。

再来看母系，她的母系是谁呢？她的母亲姓高，高氏。高氏又是什么人？高氏是北齐的皇族。大家觉得很乱，这个时候怎么有这么多朝代出现了呢？确实，他们生在一个乱世，唐朝之前是隋朝，隋朝之前是北齐和北周。北齐和北周存在的时间都很短，北周后来演化成隋朝，把北齐干掉了，但是他们的人员之间有极密切的交往和融合。所以长孙是北周系统的人，娶了北齐的皇族。皇族血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宫廷生活的不陌生。一个人，怎么样才能够自如地在宫廷里行走、运作、生活？对它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最好。我们讲，一个人先天带有贵族气质，那么在贵族圈子里，他不会觉得手足无措，这是一点。第二点，一个人先天在这个圈子里，他知道这个圈子里全部的复杂和险恶，不至于对未来的生活没有思想准备；他知道他的政治智慧，在这样的一个复杂环境中，应该如何施为。这是对长孙皇后有影响的第一个方面，她的家族背景好。现在大家都很重视子女的教育，应该注重。中国有一句话叫做“三辈子学吃，五辈子学穿”，富一代什么都不会，吃的时候他只知道拣贵的吃，穿的时候拣贵的穿。贵的就是好的吗？花钱多就是好的吗？不是这样的。但是经过二代、三代、四代、五代的陶冶，吃和穿都会了，一块豆腐、一身蓝布，能够吃穿出贵族的气派来，这时候一个家族养成了。长孙皇后就是这样的一个受家族熏陶出来的女性。

第二，少好读书，造次必循礼则。这是什么意思？先天是贵族的人有多少呢，尤其是在今天的中国？有人说中国最后一代贵族是民国的贵族。我说民国有贵族吗？民国未必有贵族吧，中国贵族社会解体在唐宋之际。如果说中国还有贵族的话，那也是一千多年前的事儿了，剩下我们这些人都是学来的。一个人即使出身好，但是不经后天的培养，也仍然不能成事。长孙皇后是一个后天对自己进行了砥砺锻造的人，她怎么砥砺锻造的？她好读书，造次必循礼则。她每一步行动都中规中矩，按规范走。

 

一个行动按规范走的人，她读的是什么书？她读的是经书，主体上应该是经书。因为经书里包含《周礼》《仪礼》《礼记》这样一些三礼的范畴，讲礼的东西。所以我们知道，长孙皇后喜欢读书，主体上读的是经书。中国古代的经书教育大家什么？教育人要有道德，所以长孙皇后是对自己有道德要求的人。她的家族遗传给她生存的智慧和政治智慧，她读的书要求自己有道德境界和道德追求，所以后来她才能写《女则》。中国古代女教是一个系统，从班昭的《女戒》到她的《女则》，形成了对女子教育的一个系统。一个能够写书的人，也必定是一个能够读书的人。她读的书和她的家族教育，成就了她后来的风范。

（三）长孙皇后的文化意义

长孙皇后的文化意义是什么？为什么我们把她放在唐朝非常有份量的女性位置上加以考虑？

第一，她是中国后妃的标杆，就犹如她的丈夫是中国皇帝的标杆一样。从唐太宗之后，大家只要一说好皇帝就要说学习唐太宗，千古帝范嘛！此后一说到好皇后，大家都希望她能学长孙，那是千秋贤后。这是没有问题的，给后妃制定了一个法则。第二，不仅仅是后妃的标杆问题，长孙皇后更重要的意义是锻造了一种贤内助的典范。这个贤内助不局限于宫廷，它可以扩大，推而广之到市民百姓，大家心目中贤内助就是这样一个角色、一个模样。什么模样呢？就是我们讲的第三个问题，符合社会长久以来对女性的基本期待。从古代到今天，大家对女性最基本的期待，不是女强人的期待，直到今天也是，不是女强人的期待，最基本的期待是一个贤内助的期待。什么又叫做贤内助？

第一点，认清身份，认清自己内助的身份。你可以有智慧，但是要施之于内，做一个辅助者的角色。第二点，谏而不犯。谏而不犯意味着什么？贤、谏。任何人都会有错，每个人的丈夫，每个国家领导都会有错，这个时候你作为他的伴侣要做什么？要劝谏他，他犯错的时候你要劝，但是不能冒犯他。谏而不犯是劝谏但是不冒犯，冒犯就是弄不清主次关系了，他是主你是次，所以不应该冒犯他，这是指贤。贤和内助就是从认清身份、谏而不犯这样的角度来考虑的。第三，以义制情。以义制情也是成为贤内助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要求。情，每个人都有情，比方说一个人认为他的丈夫是无限好的，认为儿女是无限好的，认为自己是无限好的，这都叫情。但是所有这些情都应该加以节制，怎么节制？用什么来节制？用道德来节制，当你用道德的标准来衡量自己、衡量丈夫、衡量儿女的时候，你应该知道，你对他所有的感情，对自己所有的感情都要加以规范。

这就相当于我们经常说的另外一句话，叫什么？孔夫子在讲到仁的时候讲“克己复礼谓之仁”。所谓以义制情，就相当于克己复礼。这是对每个人的要求，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克己复礼。不放纵自己的欲望，用原则来约束自己、节制自己。那么对于长孙皇后而言，也是一样的。我们为什么最后把对长孙皇后的评价，放在以义制情方面？因为我们想到了开头，一个风流的小姑娘，一个比较轻率的小女孩，怎样成长为母仪天下的女性？是靠以义制情实现的，这是长孙皇后形象的精髓。

 

三、一代女皇武则天

第二个人物我们讲武则天，武则天和长孙皇后很不一样，怎么不一样？

大家看这两幅画，长孙皇后我们只放了一幅画，武则天我们就放两幅画。这两幅画有区别，都是古人画的。从第一幅画，我们感觉（武则天）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简单地讲，是智慧而威严的形象。智慧体现在丹凤眼上，中国古代用丹凤眼表示智慧，她方形的脸和她的神态体现出威严。我们感觉这是一个领袖的形象：睿智和威严。

再看第二幅图，同样是画武则天的，这是一个什么形象？三个字，这是一个“狐狸精”的形象。为什么说这是一个狐狸精？大家看，首先是一张粉白大脸，让我们想起了曹操，想起了历史上所有的奸臣，粉白的没有血色的脸；第二，大家看眉毛和眼睛之间的角度，这是一个三角形，这个意味着什么呢？在一定的意义上，意味着心术不正。是智慧的，但是心术不正。大家再来看，不端正的樱桃小口。樱桃小口是诱惑的，不端正意味着这种诱惑在向危险的方向延伸。这样的一幅图就是狐狸精的形象，一个女性用性的魅力来诱惑人，并且把这个人和这个国家陷入危险的境地。

那我们感觉武则天有两面性，正面我们看到的是帝王的威严，背面看到的是狐狸精的诱惑。这都是他人的评价，所有的画都是别人画的。我们来看自评价，有人说这是武则天的一首诗：

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是不是她写的？不是。事实上这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讲，武则天在管够了人之后，觉得自己能量很大，不仅可以管人，还应该可以管天。有一天，她想试试在隆冬时节看到百花盛开的样子。隆冬时节花不应该开呀，怎么办呢？她就给花神发了通知书，通知书就是这样写的。明天我要到后花园去游玩，今天我提前通知你们了，请你们让花连夜开放，千万不要等到第一缕晨风吹起的时候，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检阅成果了。据说各路花神得到这个通知之后，都让自己管辖的鲜花盛开了，只有一个花神胆子很大、有傲骨，什么花神？牡丹。据说牡丹花神坚决拒绝了这个无礼要求，要按时令开放。第二天武则天去游园的时候，发现其他的花都开了，只有牡丹不开，勃然大怒，把牡丹连根拔起烧焦，贬往洛阳，成为洛阳的名品——焦骨牡丹。

这是一个传说，大家需不需要相信呢？孔子讲，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不能说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这是不可信的。但是有一种内在的精神是可信的，那就是大家认为武则天真是一个有威仪的人，连人带天都可以管。连人带天都可以管的人，更符合这样的一个形象。为什么后来还会有这样的形象出现呢？

 

（一）对武则天的评价：政治强人与铁血女皇

那我们也看看武则天的评价。长孙皇后的评价是一面倒的，大家都说她贤惠，没有人说别的。但是武则天的评价就不一样了，她有两方面的评价：第一方面，说她是政治强人，这是偏正面的；另外一方面，说她是铁血女皇。铁血意味着什么？血腥地屠杀镇压，这是偏负面的。这两个评价分别怎么得来的？

我们先看“政治强人”这个正面评价怎么得来的。大家评价武则天好，一般指认最多的优点就是她的用人政策。比方说有人问你，武则天在历史上一个好皇帝吗？如果你答好，一定要指出这个理由，说武则天的用人政策很高明。为什么用人政策很高明？因为她极大地提升了科举制的地位。

这幅图就是在讲科举，大家都不陌生。高考和科举有什么共同特征？高考和科举共同的精髓是什么？高考和科举有绝对的相似之处，可以从一千多年持续到今天，它的最大的精髓在于，我们现在所说的公正、公平、公开，或者说我们在很多武侠小说里看到的，英雄不问出处。高考也好，科举也好，最大的好处在于英雄不问出处。我们答高考卷子的时候，从来不需要写上爸爸是干什么的，爷爷是干什么的，太爷爷是干什么的，乃至于更远的祖宗是干什么的。科举制那个时代就是这样。

那这样一个制度有什么好处呢？最大的好处是允许社会流动。一个人只要有聪明才智就可以做官，这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制度。我经常跟学生讲，任何一个时代，只要允许小男孩靠聪明出人头地，允许小女孩靠美貌出人头地，这就是一个过得去的社会。我不说这是完美的社会，但是如果允许小男孩靠聪明出人头地，小女孩靠美貌出人头地，这个社会一定过得去。为什么？聪明和美貌都是自身的，来自于天然，不来自于其他复杂的背景。一个时代允许一个人，靠自己的力量出人头地，这个时代就是一个还可以的时代。我们历史上非常多的时代不允许这样，对不对？武则天把科举制置于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就是把一个人凭自己的能量，来找到自己位置的原则，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这就是允许社会流动，就是一个好的社会。

所以唐朝人评价武则天的用人政策，有这样一句话：当代谓知人之明，累朝赖多士之用。武则天这样选拔人才有没有效果？有效果，当时的人都说她很英明，知人善任。以后的几个时代，都靠她选拔出来的人才来统治国家。这话怎么讲？我们都知道武则天之后是唐中宗，唐中宗之后是唐睿宗，唐睿宗之后是唐玄宗，这已经是往后推了三个时代了。唐玄宗最著名的业绩就是开启了开元盛世，姚崇、宋璟、张嘉贞、张说为开元盛世作出最重要贡献的这几个宰相，全都是武则天时代就委以重任的。所以武则天的影响，可以延续到她死后60年。这个厉害不厉害？这个非常厉害，大家想一想我们现在，哪一项政令已经影响60年了呢？一个影响了60年的政令，一定是好的政令，一个能够延揽人才，让自己的影响施之于60年之后的领袖，一定是一个高明的领袖。因为我们一般都讲，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他能够选拔几朝的臣子，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这是我们讲她政治强人这一面，她好的这一面。

那么我们看对她的恶评来自哪里？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后来有那么多很坏的评价呢？对武则天的恶评，其实来自于两个方面：第一方面，血腥的酷吏政治；第二方面，放纵的生活状态。血腥的酷吏政治，怎么血腥法？诸位今天到这儿来听讲座，走之前肯定跟家人告过别，比方说先生出来了，太太留在家里，先生说什么？再见啊，我四点钟回去。武则天那时候说什么？永别了，我不知道今天晚上还能不能回去。是的，酷吏政治是大家给她的最重的政治讽刺。其实这在一定意义上讲，类似于政治笑话，就是说每一个官员在早晨离家的时候，都说永别了，因为今天晚上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家里。这就是酷吏政治，朝不保夕，每一个官员都可能突然获罪，而陷这些官员于法的人就叫做酷吏。

 

所谓酷吏不是残酷不残酷的问题，而是无中生有的问题。所谓残酷那只是说做事的度，我们一般比方说，这个犯人应该判15年的徒刑，到这个人这儿判20年，这叫严酷。但是真正意义上的酷吏，不是指执法严酷，而是无中生有、陷人于法。这是武则天的一个重要的政治特色。她大规模地重用了这样的一批人，就是专门抓人的人，对官员进行政治威胁。为什么武则天需要对官员进行政治威胁？很简单，因为她改朝换代了，她以武周代替李唐了，一个女性代替男性了，大家不服气，不服气怎么办？不服气，我杀一批、抓一批、震慑一批。杀的是最少的，抓的相对多了，震慑的是大层面的官员队伍，通过这个来稳定统治。

在一定意义上讲，我们可以同情，因为如果不用这种方式，而用革命的方式，会牺牲更多的人。可是我们也不可以同情，为什么不可以同情？酷吏政治损害的是一种基本的政治信任感、信任度。一个人如果感觉朝不保夕了，他对皇帝是没有信任的；如果他身边的朋友可以随便告密了，他对周围的人是不信任的。如果一个社会整体上缺乏信任感，每个人都对周围的人缺乏信任感，这个社会的道德基础是不牢固的，这个社会的政治基础也是不牢固的。

武则天知道酷吏政治有问题，于是她亲手把酷吏一个一个都干掉了，因为她只想让酷吏成为打击对手的工具，并不真想在社会制造全面的白色恐怖气息，她作了一个补救。但是无论怎样补救，酷吏政治、告密政治是坏事情，是武则天抹不去的污点。这是人们抨击她的第一方面。

人们抨击她的第二方面，是放纵的生活状态。大家看看网上下载的图片，网上说这个人叫做张昌宗，我不知道是哪位演员演的。张昌宗是什么人呢？很多朋友都知道，武则天的男宠之一，号称莲花六郎。大家给这个小伙子拍马屁，有一个人就说六郎长得像莲花一样。莲花是亭亭玉立的，粉白粉白的，可以基本上想象武则天的审美情趣了。但是另外一个人更会拍马屁，说你在说什么话呀，你怎么能说六郎像莲花一样呢？那人说，我觉得是莲花像六郎一样。无论是怎么说，莲花六郎是一个小男宠。

武则天有几个男宠？明确的是四个，薛怀义（ 就是冯小宝）、沈南蓼、张易之、张昌宗，多不多？很多人说不多，因为很多人知道，唐玄宗有4万个，风流天子唐明皇有4万个。很多人说4比4万不多，所以，说武则天是放纵的不对。这样说有没有道理？诸位，说什么话都要考虑语境，要考虑时代性。我们今天说一个人有4个情人，另外一个人有4万个情人，4万个叫道德败坏，4个当然也叫道德败坏，但是程度相对要低一点。但是注意，武则天生活的那个时代不是今天，是唐朝，唐朝是什么时代？那是一个父系家长制的时代。

什么叫父系家长制？儿女的继承权仅仅取决于父亲这一个系统。在中国古代，小孩是继承父亲的财产、爵位、政治影响的，跟母亲那边没有关系。在这样一种状态下，需要什么？需要保证父亲血统的绝对纯洁性，换句话说要保证每一个小孩都必然是这个父亲生的，而是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不重要。这个父亲娶了三个妻子，这些孩子都是他的孩子，母亲有多少个不重要，但父亲只能有一个。为了保证他继承的合理性，所以父亲必须只有一个。所以武则天挑战的是一个根本的底线，虽然说武则天那个时候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不存在混淆大唐血统的问题。但是为什么中国古代，对于女性贞节的要求远远高于对男性的要求？就是因为他的财产继承顺序、清晰的界定秩序，是由父系这边决定的，而不是双方决定，或者由母亲决定的。所以说，武则天的这个行为具有很大的挑衅性，有很大的挑战性，也有很大的反传统性，也就有非常大的不可接受性。这两项足以让她在传统社会吃不开了。

（二）武则天是怎样炼成的？

武则天是怎么炼成的呢？我想给大家四个理由。

第一个理由，北朝女性的健朗风貌和北朝贵族女性的干政传统，对于武则天有意义。武则天是生活在唐朝的人，唐朝之前是隋朝，隋朝之前是南北朝。北朝是怎么形成的？北朝是由北方的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形成的，也就是说在武则天之前，有几百年的时间中原大地上不仅有汉人，还有北方少数民族，血统上是很杂的，文化上也是很杂的，受胡风影响很深。

北朝和南朝有非常不一样的地方。南朝是传统的汉人政权，汉人流落到江南去建立的政权叫南朝。南朝是什么样子的？我跟大家说一首诗，年轻的朋友在中学课本上都学过，叫做“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是一首南朝的民歌，这歌给我们什么样的感受？柔美，首先它的环境是柔美的，是一个采莲的的场景；第二它的主题是什么呢？它的主题是关于爱情的，因为我们中国古代爱情的象征，就是所谓鱼水之欢，那么“鱼戏莲叶间”是有爱情的含义的。江南的民歌就是这样一种特征的，是柔美的，是抒情的。

 

我们来看北朝的民歌吧，它不是一个规范的诗，北朝在讲什么？《李波小妹歌》：“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江南是讲鱼水之欢的，北方是讲骑马打猎的。李波的小妹名字叫做李雍容，她把这个裙子捞起来，然后飞身上马，就像飞蓬那样迅捷。然后左射右射必叠双，往左边射一箭，往右边射一箭，能同时射中两只猎物，像长孙晟那样一箭双雕。这是北方的特征，北方那个时候就是地广人稀，确实生态很好。然后讲“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女孩子都能够做到这一点，那北方的男儿将是何等的雄健呢？李波小妹是一个身体健壮的女孩子，是一个整天骑马打猎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走入家庭的时候，也不会是一个轻易示弱的女孩子。

事实上，当时的北方是中国历史上纳妾最少的时代，北朝达官贵人都不纳妾，主体上讲，达官贵人都实行一夫一妻制，上至皇帝，下至贵族。皇帝怎么样？我们给大家举一个例子，独孤皇后。独孤皇后是隋文帝的皇后，隋文帝在中国历史上就是一个一夫一妻的皇帝，他生了五个儿子，全是独孤皇后所生，没有任何其他妾的儿子。独孤皇后怎么样保证隋文帝实行一夫一妻制？是不是靠隋文帝的道德自觉？不可能，男性公民在这方面的道德意识没有那么强，隋文帝也经常会对花花草草心动。

有一天，隋文帝看到给他端水的一个宫女，然后跟独孤皇后讲，某宫女的手真白。独孤皇后说，有那么白吗？然后隋文帝上朝了，退朝回来，宫女捧上一个盒子，说皇后有礼物送给你。隋文帝高高兴兴打开一看，就是宫女的那双手，果然有那么白。遇到了这样的惊吓和威胁之后，皇帝怎么办？我们一般人觉得皇帝可以把皇后废掉了，这太吓人了，这吓出心脏病怎么办呢，隋文帝怎么办的？隋文帝离家出走了，隋文帝在接到这个礼物之后，直接骑上马往终南山去了。到过西安的朋友知道，西安城南边三十里路就是终南山了。然后一路就往终南山跑，那大臣着急了，大臣说，皇帝怎么能随便离家出走呢，你这是置家国于不顾。大臣就去追，追上后跟隋文帝讲，你是天子啊，一国之君啊，怎么能跟皇后一般见识呢，怎么能轻易地弃国家于不顾呢，你还是回去吧。千万不要离家出走，如果说真想走，那就走得彻底一点，走了再回去，那你的气焰可就下去了。小孩子都应该知道，这个时候别人就不怕你了，走了你还得回来嘛！回来之后更没有办法了，所以一直一夫一妻。

北朝妇女作风很健朗，在家庭里作风很硬朗的话，到划家为国的时候，当她们成为政治人物的时候，她们的作风同样硬朗。所以北朝的政治女性有干政的传统。我们还是讲独孤皇后，独孤皇后在历史上也创造了一个称号——“二圣”。我们都知道唐高宗和武则天合称

“二圣”，但这个称号不是他们首创的，发源于独孤皇后和隋文帝。每天隋文帝上班的时候，独孤皇后都跟着一起去。比方说这是朝堂，隋文帝坐在这里了，独孤皇后呢？独孤皇后就在旁边的那个小隔间里，皇帝说什么皇后听得清清楚楚。如果觉得皇帝说得对，那就拉倒了，如果觉得皇帝说得不对，怎么办？派遣小内侍（小宦官）给皇帝递条子，说刚才你说的那个事情，皇后认为不应该这样说。最后皇帝怎么说？不一定，有的时候他会维持原判，有的时候他会尊重皇后的意见。但是无论怎么样，他没有一件事能够瞒得过皇后。所以当时的臣子也习惯于这样的一种政治气息，就把他们两个合称为“二圣”，两个圣人，见到皇帝称圣人，见到皇后还称圣人。这是一个大的传统问题，是北朝的社会风貌问题，也是政治风貌问题。武则天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熏陶出来的女性。

还有一个对武则天有利的重要事情——转型时期的社会环境。什么转型？从贵族社会转到官僚社会。贵族社会是什么样子的？贵族社会最重要的特点是，官就是从贵族里选拔的，一个贵族只要没有太大的毛病，比方说生下来就是哑巴，那他一定可以当官，而且一定可以逐渐当到大官。那大家想，一个贵族生下来就可以当官，在这种情况下皇帝的权威大不大？皇帝的权威不大，因为人家的官不是皇帝赐予的，是家族给予的。因为人家的爸爸、爷爷、太爷爷是贵族，所以注定可以当官，跟你皇帝没有关系。

所以在那种情况下，社会最核心的道德价值是什么？是孝，就像春秋时期一个著名的成语“管鲍之交”。说管仲和鲍叔牙两个人关系好，管仲说鲍叔牙是我的知己。别人都往前冲，我一上战场就往回跑，为什么？说鲍叔牙就知道，我不是胆子小，是因为我家里还有老母啊！大家觉得是否应该这样想呢？我们现在觉得好像不对，每个战士家里都有老母，但是为国往前冲还是应该的。可是管仲就能够堂堂正正地说出这个理由来，我一上战场就往回跑，因为我家里还有老母。这是一个时代，一个以孝为核心价值观的时代。为什么？因为一个人的一切都是家族给予的，这个时候皇帝的权威没有那么大。

后来到了科举制时代，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了。一个人做不做官不是家族给予的了，是皇帝给予的了，这时候核心价值观就会发生变化。大家知道这样一句话：忠孝不两全，舍孝而全忠可也，在忠和孝作比较的时候，人们就希望一个男孩子选择忠，以忠作为第一条价值原则，孝放在其后了。为什么？时代变了，在人的一切都由家庭决定的时候，孝是第一原则；在人的政治命运由国家由皇帝决定的时候，忠就是第一原则。那这个时候皇帝的权威大不大？皇帝的权威就大了，因为皇帝能够决定一切，皇帝和官僚之间有巨大的差异了。

 

武则天遇到的就是两个时代的转型时期。前头那个时代，贵族很有权力，皇帝没有什么权力，说了不算，很恼火。与此同时，平民小伙子无论有多优秀都当不了大官，因为你不是贵族。但是贵族时代延续了那么多年，它必然出问题。出什么问题呢？贵族会越来越堕落，一个人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只要长大就能当官，他还要挣扎奋斗吗？他就不要挣扎奋斗了，他不挣扎奋斗就越来越柔弱了，精神上柔弱，身体上脆弱，他就越来越不配当官了。他不配当官还身居高位，谁都不会接受。平民和皇帝都想改变这个时代，这个时代就需要一个挑破这个秩序的人。

这个人是谁？这个人就是武则天。武则天通过废王立武这一件事儿，想当皇后嘛，当时已经有一个贵族确认的王皇后了，她通过挑动这个事情，挑动了社会最敏感的话题，就是人要不要平等的问题。她把这个问题挑动出来了，皇帝在给她加油，平民出身的官员在给她加油，那么皇帝和一般官员的力量，再加上她的心机，最后就斗倒了王皇后。斗倒王皇后之后，又斗倒了支持王皇后那些大贵族，然后她的地位就越来越稳固了。她是一个顺流而下的人，是一个顺着时代潮流成长的人。这是武则天得到的第二个助力。

我们都知道有一句话：世界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顺流而动和逆流而动，你需要用的力气和收获的成果是不一样的。比方说游泳，逆流而动，一个小时你只能游20米；顺流而下，流水的速度有多大，你的基础速度就有多大，如果再用自己的力量加速的话，你可以游得非常远。

第三个对于武则天非常有影响的力量是什么？唐高宗的身体状况。武则天何以成为武则天？我们前面讲了两个大命题，第一个大命题北朝的传统；第二个大命题，转型时期的社会风貌，允许一个离经叛道者出头；第三个，我们讲身体。大家有没有觉得很不平衡？太不平衡了，那么大的事情怎么能和这么小的事情放在一起呢？那么宏大的东西怎么和如此私密的东西放在一起呢？身体有那么重要的价值吗？唐高宗的身体就有那么重要的价值。唐高宗的身体是什么状况？病而不死的状况，他生病了，但他就是不肯死，而且一病就是三十年。什么病？心脑血管疾病，李唐皇室的家族遗传病。这个遗传病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整天病病怏怏的，不能够真正的上朝，但是他也一直这么拖下来。

那么我们可以试想，如果不是病而不死，或者是根本没病会怎么样？很简单，武则天再厉害，顶多当长孙皇后。皇帝对于手里的权力都很在意，不会轻易放权，那么皇后最大的能量就是当一个贤内助。那如果唐高宗一病就死了呢？唐高宗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武则天刚刚当了三年皇后。什么也不意味，没有权威，没有人真正地去支持她，甚至没有人真正地知道她。那么这个时候如果皇帝死了，肯定会让皇子接班，设辅政大臣。那么武则天再厉害，她只能当有权力的皇太后，换句话说她只能当慈禧。

但是，历史不是这样的，真实的情况是唐高宗在生病，但是又没有死。所以差不多有三十年的时间，武则天一直是以副总裁的身份存在的，而且是常务副总裁。总裁不真正管事儿，常务副总裁在管一切的事情。她有什么呀？她有的是一个免费的老师在指点她，这老师比她政治经验丰富；她有一个免费的保护伞，皇帝都没说什么呢，你别人还能说什么呀；另外，她还有用三十年时间积累起的政治权威。大家想想，三十年是什么概念？三十年绝对可以造就两代政治家。因为一般人走上政治舞台，发挥比较成熟的作用，在四十岁上下了，再过十几年大多数人会退休了，两代政治家可以通过三十年来奠定。

那么如果两代政治家，都习惯于武则天在那指手划脚的话，有一天那个并不特别管事的总裁死了，这个常务副总裁扶正，大家是不是都觉得相对顺理成章一点？一定是这样的。

第四，武则天的个人能力。我们刚才讲的其实是大时代和小时代的问题，但时代对于每个人是公正的，一个人能走多远还取决于他自己。第一取决于他自己想走多远，是不是这样？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中国历史上有好多女性曾经参政，但只有武则天当皇帝？我说很简单，因为她最想当皇帝。真的是这样，大多数女性会止步于贤内助，会止步于皇后，会止步于皇太后。她觉得我已经实际上拥有权力了，干嘛一定要那个名分呢？就像现在很多家庭一样，明明太太说了算，但在外面还是要给先生一个面子的。我已经有实际权力了，何必要处处挑战他呢？那样不是整个社会压力也蛮大的嘛？但是武则天是真心实意地想当皇帝，她不仅仅想要实质，还想要这个名分。这是第一点，她想得就那么远。

第二，她有一个突出的优点：“后素多智计，兼涉文史”。她也是一个读书人，除了时代造就她，还得有个人的造就。她和长孙皇后有什么不一样？长孙皇后是读什么书的？读经书的。武则天呢？文史。史书是干什么的？有一句话，读史可以使人明智，史书是教人政治智慧的。中国古代也好，西方古代也好，史书最主要的功用就是教人政治智慧。中国还好一点，所有的小孩都有资格读史书。别看西方现在整天讲民主自由，但是在西方中世纪向近代转型的时候，仅仅国王和贵族的小孩才可以读史书。为什么？只有他们才用得到史书，史书就是教你政治智慧的。

我们从这就可以看出来了，武则天和长孙皇后的价值取向、人生观是不一样的。长孙皇后更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读书、明理、有道德的人，而武则天的偏好是，希望史书能够提高自己的政治智慧，辅助自己进一步成长。人的取向、信念不同，决定了人的道路不同。所以，长孙皇后本质上讲也处在这样一个大时代，但是她最后的成就是贤后，而武则天最后的成就是女皇。

（三）武则天的文化意义

长孙皇后的文化意义我们刚才讲了，第一个是奠定了后妃的一个标杆，第二个是奠定了一个贤内助的样板。武则天的文化意义呢？

第一，开创了大唐宫廷女性的皇帝梦。女性想当皇帝，我估计历朝历代不见得没有，但是集中起来就是在唐朝。武则天死后，接着她的儿媳韦皇后，她的孙女安乐公主，女儿太平公主都想当皇帝。一个时期有这么多女性集中地想当皇帝，那和武则天的引导作用是分不开的，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以前人们不知道女性可以当皇帝，现在有她开了先例了，很多人就觉得，她行我也行，她行凭什么我不行。所以马上一堆妇女都向最高权力冲刺，这是唐朝非常独特的一个政治现象。所以我说，她开创了大唐宫廷女性的皇帝梦。

 

第二，她是女祸论的活教材。武则天以前有没有女祸论？有，但是武则天之后才极其强烈起来了。为什么？这是因为以前大家只是口头上说不能给女人巨大的权力，但是没有想过巨大的权力能大到哪儿去。武则天之后，大家一下子知道了，所谓的巨大的权力，甚至可以是当皇帝。这是一个特别沉重的历史教训，对人心是巨大的震撼，对于男性是巨大的打击。所以大家看，明末清初有一个思想家叫王夫之，他对武则天有一个评价：鬼神之所不容，臣民之所共怨。

我们一般觉得，启蒙者可能方方面面都挺进步的，但王夫之不是方方面面进步，他觉得武则天那样是神鬼难容，臣民共怨，她是一个祸水啊！所以此后，人们对于女性参政的防范意识就越来越强了。所以我想呢，像慈禧等人，她们不能实现皇帝梦，和后来紧缩的女性政策也有关。到宋朝以后，大家开始越来越严男女之大防，严内外秩序，越来越把妇女压缩在家庭。

第三，武则天是近代妇女解放的样板。近代是指1840年以后，1840年以后中国最深的记忆是什么？挨打，挨各种各样人的打，像八国联军、西洋、东洋，都可以打一打中国，中国的民族自信心跌到最低点，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是错的。那就找原因吧，为什么这么大一个国家天天挨打呢？近代的先进知识分子，像梁启超、康有为那样的人，他们认为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国国民太弱。中国国民为什么太弱？再追究原因，说中国妇女太弱了，弱的母亲是生不出强的儿子的。所以，中国近代妇女解放运动是和民族解放运动结合在一起的。所谓反缠足运动，首先考虑的绝不是妇女的利益，不是说你缠足很疼啊，你以后行动不方便啊，而是说你缠了足就没法工作，没法活动，没法生出强壮的小公民来，是从这个角度来考虑的。

当把妇女放在民族的进步，甚至民族生存这个高度来考虑的时候，大家就要想，给当时柔弱的妇女一个榜样吧，这个榜样是什么人呢？一定是和柔弱相反的人，最不柔弱的人，最刚强的人。武则天毫无疑问是最佳人选了。武则天当然很刚强，首先身体非常刚强，有人说武则天活了八十一，有人说八十二，有人说八十三岁，但无论八十几岁，都是唐朝最长寿的皇帝，其次就是唐玄宗七十九岁，没有人活过八十，她过八十了。而且武则天最后的骑马记录发生在她八十岁那年，八十岁还可以骑马，今天很多朋友也做不到了。所以，她的身体绝对强壮。另外，精神绝对强悍，精神不强悍怎么能那样反传统呢？能力是不是也很强悍呢？当然，能力不强悍怎么能领导一个庞大的世界帝国呢？所以，武则天一下子成了妇女解放的样板了。武则天摆脱千年的恶评，忽然有非常高的评价是近代的事。

斗转星移，从近代走到今天，今天的评价是什么？很多人觉得，今天武则天代表的就是一种女性形象，这种女性形象就叫做女强人，职场女强人。就像很多人会讲，蒙老师，你讲过武则天，那你一定可以给我们讲一讲“女性成功之道”或者“怎么样做一个职场女领导”。很多人会说这样命题对于我是合适的，我真是要敬谢不敏，我觉得我在这方面心得很少。但是这说明了一种集体意识，武则天在今天人看来就是一个职场女强人，做到了最高值，做到了总裁。

其实我想讲四个类型的女性，但只讲了两个，我想仅仅讲两个也可以得出一些结论了。这个结论我把它分为三个层次来讲。

第一个结论：唐朝是宫廷女性大放异彩的时代，各类宫廷女性都能在唐朝找到其代表。比方说作为政治贤内助的长孙皇后，作为政治强人的武则天，还包括我们想提但是没有提到的宫廷才女上官婉儿，还有以音乐歌舞见长，背上红颜祸水名声的杨贵妃，各类女性都可以在唐朝的宫廷里找到代表。我想说的是什么问题？我想说，我们今天讲汉魂唐魄还是有意义的。汉魂唐魄，或者就具体到唐朝，给我们真正的启示应该是什么？不是物质，是精神。

唐朝人的物质生活好不好？没那么好，唐朝皇帝都怕热，因为有北方骑马民族的血统，都有点高血压。唐朝皇帝怕热怎么办？冬天把冰堆起来，然后用窖藏，夏天在屋子里搞一个冰山。然后大臣就会劝谏皇帝，说你太奢侈了。皇帝怎么办呢？皇帝就把大臣也叫到冰山旁边来坐着，大臣一会儿就闹肚子了，非常失礼。这时候皇帝再把他请进来，说你看咱们俩一块儿坐在冰山旁，我坐的时间比你长，我没有什么问题，你有问题了，说明什么？说明了咱们对冷的需求不一样，对热的感受不一样，你不太容易觉得热，我不太容易觉得冷。所以你怎么能够以你的这种见解，来要求我的行为呢？

皇帝搞一点冰都有人去这样劝那样劝，今天大家在家里都开空调，没人说什么是不是？我们顶多到电荒的时候号召市民节电，但是大多数的时候，我们是允许的。说明什么？物质一定是在进步的，但是精神呢？精神方面唐朝确实有一定的宽容度，它的表现就是很多不同类型的人可以找到发挥自己的场所。这是第一件事，允许不同类型的人存在，允许不同的种族存在，允许不同宗教的存在，这就叫做宽容。宽容在任何时代都是有意义的，心态的宽容是开放的基础，也是进步的基础。

第二，女性形象的转化反映出时代的变迁。这在武则天身上已经得到很好的体现了。唐朝的时候，人们对她有好评有恶评，但是通常是肯定她作为国家领袖的地位；但是到了宋以后，大家说她是一个女祸论的典范，鬼神不容；到近代，需要妇女健壮的时候，她就是标杆，就是样板；今天，我们对身体的强健程度已经没有那么高的追求了，大家非常羡慕的是她职场强人的角色，又给她贴上这样的标签。我们想说的是，女性形象的转化反映出时代的转化。

 

那我们同时也可以得出一个什么结论？有没有永恒的东西呢？或者说永恒的真理呢？人在小的时候是什么都相信的，这个小不仅仅是年龄的小，有的时候意味着精神的年轻，但是人长大的一个基本标志就是可以怀疑了，我们怀疑得不一定对，但至少可以怀疑了。有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不见得有，如果我们是明朝人，我在这儿讲武则天还有什么什么样的历史功勋，大家肯定会砸我，而且在那个时代我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但是今天我可以这样说，而且可以理清一个线索。时代在变，价值观就在变，所以一切永恒都至少可以怀疑。

第三，唐朝这些流光异彩的女性究竟具有什么样的魅力？我在这里提了四个标准：德、智、才、色。大家觉得长孙皇后具有哪项优势？很多人讲是德，仅仅是德吗？还有智，还有政治智慧，当一个贤后要有政治智慧。有没有才？有啊，能写诗就是才。有没有色？她写诗就在讴歌自己的美色呀！所以长孙皇后是一个德、智、才、色兼具的女性。

武则天呢？很多人说她有智。没错，她有很高的政治智慧，可以当皇帝。她没有才吗？她兼涉文史，她是有才的。她没有色吗？没有色怎么能迷倒两代皇帝呢？武则天是有智、才、色的人。

宫廷才女上官婉儿，一定是有智和才的，否则在宫廷里混不下去，但是有没有色我们不知道。那杨贵妃呢？杨贵妃一定是有才和色的，她是一个艺术人才，同时有超能量的美色，她是四大美女之首，影响力来讲是首位。

这些女性应该说至少都有自己一方面的长处，但是最高境界是拥有多方面的长处。大家发现了没有，拥有最多方面长处的人，她的正面形象可以维持一千年。那么如果你欠缺其中一条的话，你的正面形象就可能维持不了这么久。比方说武则天就是反复颠倒的，上官婉儿、杨贵妃也是一样的。所以说，德、智、才、色应该是所有人，男性和女性都可以追求的风范。但是话又说回来，老天怎么就那么公正或者不公正，把所有的好处都集中在你一个人身上呢？不可能吧，大家都希望做“全能运动员”，但实际上不见得做得到。

在不见得做得到的情况下，这四个优点是怎么样找平衡的？我既然以这样的顺序排列，说明在我心目中，这是一个大于一个的。

在不能够兼具的情况下，德一定是第一位的，如果你有德的话，至少你会做一个好人。好人不一定像歌里所唱的那样，一生平安，但是好人可以一生心安。是不是？这恐怕是我们今天追求幸福感的人，经常会忽略掉的一个事情。什么样的人最幸福？晚上睡得着觉的人最幸福。晚上怎么样才能睡得着觉？没做坏事，有道德你就睡得着觉。

第二位是智，智是人在任何社会生活都需要的一种能量。你有智慧就可能会活得更有尊严一些。什么叫有智慧？最大的智慧是什么？了解自己，人最大的智慧就是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是哪盘菜就是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的能量、认准自己的位置比什么都重要。

才呢？人应该有才艺，才艺可以辅助你的智慧，可以让生活更美好。所以老年大学常常教人画画、写字，那都是才艺，才艺可以陶冶情操。

色，有人说这可难追求了，色不是生下来就如此的吗？父母遗传基因是什么样，决定一个人的美色是什么样。不一定，经常有人讲，四十岁以前的色是天然形成的，四十岁以后的色是由自己把握的。确实是这样的，中国有一句话叫做“腹有诗书气自华”，每个人都可以通过提高自己内心的强大程度，来提高自己的优雅程度。比方说，我虽然讲得很浅很少，但是我看到有这么多人，大热天儿的，大星期天的跑来听课，我就知道有这么多人可以焕发出由内而外的光辉。由内而外的光辉是玉的颜色，中国古代讲君子比德于玉，如果你能够关照到自己由内而外的熏陶培养的话，每个人都可以有真正端正的颜色。

好，我今天就讲这些，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叶其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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