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晓音：清新秀颀杜樊川——杜牧其诗其人

 

葛晓音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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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大家好。今天我们讲的题目是《清新秀颀杜樊川——杜牧其诗其人》。我们首先简单介绍一下杜牧的情况。杜牧，字牧之，唐京兆万年（今西安）人。生于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卒于唐宣宗大中六年（852年），享年五十岁。杜牧是晚唐著名的诗人和古文家，《新唐书》说他的诗“情致豪迈，人号为小杜，以别杜甫云”;历代评论家也都称赞他“雄姿英发”，能在萎靡感伤的晚唐诗坛上独树一帜。整个晚唐诗坛都是趋向于诗风比较颓靡的状况，只有杜牧的风格比较豪迈。

下面我们从三个方面来看一看他的为人和诗风。

  一、杜牧的家世：我家公相家，我苦自潦倒

“我家公相家 ，我苦自潦倒”是我从杜牧诗里截出来的两句。杜牧的祖先是京兆杜氏，这是魏晋以来的高门大族。杜牧的祖父杜佑非常有名，是中唐唐德宗、顺宗、宪宗时期的三朝宰相，也是中唐时期重要的政治家、理财家和史学家。他曾经撰写了《通典》二百卷，这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典籍，它记载了上自唐虞三代，下到天宝末年，中国典章制度的来龙去脉、历史沿革。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典章制度的通史，到现在我们也经常在使用这部书。

杜牧对他的家世和其祖父的成就非常自豪，他曾经说“我家公相家，剑佩尝丁当”，就是上朝的时候，身上挂着剑佩叮当地响，“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我们家在长安城的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家里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就是有万卷图书，而且有自己家编的二百卷（《通典》），是皇王之道，就是教如何实行帝王之道的书。这样的家族门第，对于他一生的政治抱负和文学成就，都有着重大的影响。

 

我想把杜牧的一生分为三个阶段来介绍。他是在26岁的时候，太和二年（公元828年)进士及第的，可以说是少年得志，但是他一生的仕途并不顺利。

第一阶段，26岁到36岁。杜牧26岁及第，27岁开始先后在江西 、宣歙 、淮南等使府中担任幕僚，后来也曾经在朝廷做过一些官职，但时间都不长。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淮南的幕主，当时“牛派”的首领牛僧孺，对他非常好，对杜牧后来的政治仕途影响也很大。公元838年左右，杜牧因为弟弟杜顗生病，弃官不做，去了宣州。后来，他也曾到京城任过殿中侍御史等小官职。宣城是杜牧生活当中一段比较重要的经历，他一些名作也是写于那个时期。

第二阶段，36岁到39岁。在这个时期，杜牧从宣城到了京城，为官期间曾任迁左补阙（谏官，给皇帝直接提意见的官)、史馆修撰、转膳部、比部员外郎，都是兼任史职。

第三阶段，40岁到50岁。这个阶段他先后担任了四州的刺史：黄州刺史（会昌二年842年到会昌四年843年八月）、池州刺史、睦州刺史，期间他曾到朝廷担任司勋员外郎（所以他又称为杜司勋），也曾担任修史的官职，后来到了吏部。之后，他自己要求离开朝廷，到湖州去当刺史。一年以后，他又改为朝廷的官职，就是考功郎中知制诰（给皇帝写诏书的），然后迁中书舍人（这是他生命当中最后的官职）。

杜牧被称为杜司勋，李商隐有一首送给他的诗，题目就叫《杜司勋》。同时，杜牧又被称为杜紫薇，因为唐代在开元元年以后，把中书省改为紫薇省，他又当过中书省的舍人，所以称为杜紫薇。

我们从杜牧一生的经历可以看出，他基本上就是一个中层的官僚，这和他的平生志向是很不符的。他的堂兄杜悰曾做到宰相，他看到堂兄官位如此之高，心里非常不平。所以，他在勉励小侄阿宜的诗中这样说：“大明帝宫阙 ，杜曲我池塘。我苦（一作若）自潦倒，看汝争翱翔。”我现在处于这么潦倒的状况，希望你能够振翅高飞。“仕宦至公相”，希望你能够做到了三公宰相这样的地位，这样就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致君作尧汤”，可以使皇帝成为像唐尧、商汤那样的明君。这是他对侄子的勉励，实际上也是他自己的志向。

家族出身高贵，使得杜牧向来以仕宦至公相来勉励自己。但是最后，他却在50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为自己写了一篇墓志铭，写完墓志铭以后，他烧掉了所有的文章。从这个举动可以看出，杜牧在去世的时候，内心是非常悲愤的。但是历来对杜牧的评价，却又都是充分肯定他的豪迈气概，比如《陈氏书录》就说：“杜紫薇才高，俊爽不羁，其诗有气概，非晚唐人能及。”

有着这样的生平经历，处在唐王朝已经没落的时代，杜牧的豪迈之气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就要从他的理想和抱负说起。

 

二、杜牧的理想：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

第二个方面，我们讲杜牧生平的理想、才能志向，我也用了他的一首诗来概括：“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弦歌教燕赵，兰芷浴河湟。腥膻一扫洒，凶狠皆披攘。生人但眠食，寿域富农桑。（《郡斋独酌）”

这几句话简要地概括了杜牧一生的政治志向。“五色线”从哪里来的呢？女娲补天是用五色石头补的，这是杜牧的一个比喻，我也希望能够用五彩的丝线来补舜的衣服。他把皇帝比作是像舜那样的明君，他的衣服破了，我要给他补一补，意思就是要修补政治。“弦歌教燕赵”，“弦歌”是儒家的理想，就是歌功颂德，对唐尧舜禹等上古的明王加以歌颂，用弦歌来教化燕赵（现河北）这个地方。燕赵在唐代就是藩镇割据的主要地区。“兰芷”就是芬芳的兰草，芬芳的兰草去洗一洗河湟，为什么？河湟这个地方都是腥气和膻气，“河湟”指的是现在的黄河源头甘肃、青海一带。河湟当时是被回纥 、吐蕃 、吐谷浑等外族霸占的地方，实际上已经不属于唐朝了。所以，杜牧说希望能够收复河湟，把那个地方的腥膻之气扫光，让那些凶狠的藩镇统统都倒下（“披攘”就是统统倒下)，让老百姓只需安心地睡觉、吃饭就可以了，整个富农桑就享天年、安居乐业了。

我们从从这首诗里，可以看出杜牧这样几方面的观点：第一，他认为当今皇帝还是有希望成为尧舜那样的明君的；第二，他对于挽回晚唐的国运还抱着幻想，认为国家的问题只是政治上有漏洞，就好像衣服破了，补一补就行了；第三，他认为当前最重要的，就是要收复被回纥、吐蕃所占据的河湟，收复藩镇，用儒家的礼乐来教化这些地区，使他们归附朝廷。他认为，要是解决了燕赵和河湟的问题，百姓就可以安居乐业，天下就太平了。

杜牧“愿补舜衣裳”的理想，也可以说是继承了杜甫所说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就是天下风俗清贫，人人懂得礼让，使得皇帝能够达到像唐尧舜禹那样的水平。晚唐时期，许多文人已没有了这样的雄心壮志，而杜牧不但坚持这样传统的理想，而且还把它具体到了修补政治的漏洞，那么，这是基于对时局的怎样的政治判断呢？“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已经走向衰落，藩镇割据和宦官专权成为晚唐政治最严重的两个症结（当然还要再加上“牛李党争”），很多人对国家的命运和前途已经失去了信心，所以我们不妨比较一下，李商隐和杜牧对时事的不同的看法。他们各自都写过一首谈自己对政治看法的长诗。

李商隐的这首长诗叫做《行次西郊作一百韵》，这首诗回顾了“安史之乱”以后唐王朝的局势，他认为国家的元气早就已经大伤，他拿它和一个人来相比，“如人当一身，有左无右边”，就好像人中风了一样，只有左边没有右边了。“筋体半痿痹”，就是手脚一半都不能动了，“肘腋生腥膻”，就是胳肢窝底下都是膻气，意思就是说河湟两边都都已经被胡人占据了。所以“疮疽几十载，不敢抉其根”，他认为这个根源就在于，国家长了那么多的毒疮，但是朝廷始终不敢从根上去把它挖除。所以当时李商隐对国家的复兴，可以说是毫无信心的。

杜牧也有一首长篇的《感怀诗》，写法跟李商隐这首诗比较像，也是回顾了唐朝从开国以来的历史变化，抒发了对藩镇割据的忧虑，结尾也像李商隐一样，为自己的看法、自己的声音没有办法达到九重宫廷，而感到非常悲愤。

 

这两首诗都是以卓越历史论价值和现实意义并存于诗坛的，但是杜牧不像李商隐那么悲观，他认为“安史之乱”以后，虽然是遗患无穷，兵祸连接、法纪松弛，“夷狄日开张，黎元愈憔悴。邈矣远太平，萧然尽烦费。至于贞元末，风流恣绮靡”，他就说“安史之乱”以后，外族越来越嚣张了，老百姓越来越憔悴，离太平越来越远了，而且朝廷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军费等等，国家一片箫条，到贞元末年，朝廷又开始特别浪费，所以整个政治变得非常糟糕。但是他认为到了唐宪宗元和时期，政治有一个革新。他说“元和圣天子，英明汤武上”，到元和时期，皇帝能够改革弊政，不但提倡朴素，而且还能够用人，从军队当中提拔有才能的健儿。所以到了长庆年间，终于扫平了河南和燕赵。他认为，“故老扶儿孙，尔生今有望”，说你们这辈子还是有希望的。他认为，元和时期的那种中兴，是“艰极泰循来”，就是一个转折点。他觉得，如果天子如果能够发愤图强、用人得当，国运衰而复兴还是有可能的。

这是杜牧的一种幻想，那么，他这种政治判断，到底有没有现实依据呢？实际上还是有的。中晚唐时期，虽然总体上的趋势已经是走下坡路了，但是到唐宪宗的时候，确实曾一度恢复了中兴的局面。杜牧经历了唐文宗、唐武宗和唐宣宗三朝皇帝，这三朝时局暂时还是比较稳定的。《资治通鉴》记载，这几代皇帝都“耻为凡主”，就是都耻于做一个平庸的皇帝，都希望能够励精图治。而且在唐武宗的时候，确实也取得过一些对藩镇的胜利。比如说，唐武宗时期，讨平边塞和藩镇，在当时唐朝的声威有再振的趋势。会昌三年，朝廷就讨平了当时的一个节度使，叫泽潞节度使，泽潞是泽州和潞州，现在的山西晋城县和山西长治县一带。当讨平以后，出现了什么样的局面呢？史书记载，说有一个御史中丞李回，作为朝廷使者到了河朔一带，于是那些军阀们，像何弘敬、 王元逵、张仲武，皆具橐键郊迎，都拿着自己封地的钥匙，到郊外去迎接，“立于道左，不敢令人控马”，就是站在路的左边，不敢让人牵着马，一定要让朝廷的使者先走。“自兵兴以来，未之有也”，从“安史之乱”以后，就没出现过这样的局面，因为那些军阀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所以，确实也曾经有过这样（重振声威）的气象。

唐宣宗在历史上有“小太宗”的称谓，《资治通鉴》也说：“大中之政，讫于唐亡，人思咏之，谓之‘小太宗’。”大家知道，唐太宗是唐朝历史上最英明的君王，（唐宣宗）有这样的一个称谓，说明这个皇帝还是很想做一番事情的，特别是在唐宣宗大中三年，发生了一件事情。陇西一带的老百姓趁着吐蕃内部衰落，把吐蕃的官吏给赶走了，于是唐朝派军队去接应，收复了河湟的三州七关。当时有老幼上千人来到长安，去见宣宗皇帝，高呼万岁。这时候杜牧正好在长安担任司勋员外郎，他看到这样的盛况特别激动，觉得他的理想部分得到了实现，就写了一首诗来赞叹：

“捷书皆应睿谋期，十万曾无一镞遗。

汉武惭夸朔方地，宣王休道太原师。

威加塞外寒来早，恩入河源冻合迟。

听取满城歌舞曲，凉州声韵喜参差！”

他意思就是说，捷报传来，跟朝廷的谋略、预期是完全是一致的，兴兵十万，可是没有花费一个镞遗箭镞的费用。为什么呢？因为是老百姓自己起来把吐蕃的官吏赶走了，不是朝廷发兵打下来的。然后他就称赞，汉武帝当初收复了河南的土地，“朔方地”就是汉武帝收复河南时，设了一个朔方五原郡（现在的五原县），他说要是汉武帝听到现在这个消息的话，他也不好意思来自夸他的功劳了。“宣王”指周宣王，周宣王当初丧失了南国的军队，在太原安顿百姓，虽然是中兴，但是相比之下，他更不值得一提了（这当然是一种有点虚夸了）。皇恩使得河源的冰也冻得晚了，听到满城的歌舞音乐，真高兴其中也有凉州的曲调。唐代的朝廷音乐当中，有一种音乐叫做“西凉乐”。诗里用汉武帝、周宣王来和唐宣宗来做比较，虽然稍有虚夸，但是也可以看出，杜牧一直到晚年也没有放弃对朝廷的幻想，以及对于边塞和藩镇问题的热切关注。

 

关于他这方面的理想，我们来看他的一首名作《早雁》。《早雁》是杜牧的七律名作，是可以体现他现实关怀的作品。

“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

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

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逥？

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

诗意是说，中秋的时候，金河（当时北方单于大都护府的一个县）胡人的弓弦又张开了，云外的大雁被惊飞，四散哀鸣。明月之夜，失群大雁的孤影飞过了。汉武帝建章宫承露盘上的仙掌是什么？我们知道汉武帝特别迷信神仙，他在宫殿前树了仙人，仙人手上托着一个盘子，接夜里的露水，然后他把露水和玉磨成的粉末，和在一起吃下去，据说吃下去以后就可以成仙，这里“仙掌”又指朝廷的宫殿。他说，大雁在夜里飞过宫殿，幽暗的长门宫里的人还能听到几声大雁的哀鸣。汉武帝金屋藏娇，后来陈皇后失宠就被关在长门宫里，因为长门宫里的人睡不着，所以她夜里还能听到几声大雁的哀鸣。“须知胡骑纷纷在”，要知道，北方到处都是胡骑，你们这些大雁怎么才能随着春风，再回到北方去呢？所以，你们不要厌倦潇湘这个地方的人少，不管怎么样，水里的菰米、岸上的莓苔还可以让你们充饥。

这首诗借咏大雁，反映了在胡人侵扰之下，逃亡到南方的边民的痛苦生活。这首诗的艺术性是非常高的，它巧妙地化用了《诗经·小雅·鸿雁》的典故。《鸿雁》的主题是倾诉徭役的痛苦，所谓“哀鸿遍野”就是来自这首诗，以“哀鸿遍野”形象地比喻离乡背井、成群结队的流民的形象。杜牧这首诗用被胡人的弓弦惊得四散的早雁，来象征遭到胡骑蹂躏的边民四散奔逃。失群的鸿雁哀鸣着，在月夜飞过长安的仙掌和长门的情景，就暗示了朝廷对于边士的冷漠和无能。最后，他劝大雁滞留在潇湘，暂时安顿下来，更说明当时收复边境是没有希望的。这首诗句句都是咏雁，句句都是写人。比兴、象征是中国诗歌的传统手法，这首诗以早雁的遭遇，概括了晚唐边民流亡无着的重大问题，并且深刻揭示了造成这个现象的社会原因，思想深刻、境界清丽，在咏物诗中成就很高。

在现实问题中，杜牧特别地关注藩镇和边塞问题，而且能够提出很多切实可行的改革方略。我们前面讲了他的现实依据，那么，他为什么特别关注藩镇和边塞呢？这和他的家学渊源是有关系的。他的祖父杜佑“以富国安人之术为已任”，就是以提出军事、经济等经邦济世的方针大计，作为自己的使命。而《新唐书》中关于杜牧的传也说：“牧刚直有奇节，不为龌龊小谨，敢论列大事，指陈病利尤切至。”说他“通古今，善成败”。杜牧性格刚直而有节操，不是那种气量狭小、谨小慎微的人，他敢于论朝廷的大事情，而且指责那些弊病利害特别的切实，“至”就相当于我们今天说的到位，非常切实到位，而且通古今成败。杜牧《上李中丞书》说自己“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这是杜牧平时最关注的一些事情。

而且他还特别在《注孙子序》里讲了自己为什么要关心这些国家大事。他说：“年十六时，见盗起圜三千里，系戮将相”，“山东崩坏”“声震朝廷”。他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就看到，周围的贼盗环绕国家三千里，侮辱这些国家的将相，整个山东（函谷关以东，今河南、河北到山东一带）都被藩镇占领，震动了朝廷。深耻于“卿大夫行列进退，笑歌嬉游，辄不为辱”，他说朝廷这些大夫们，空自在朝班上进进退退，整天就是歌乐、游戏，一点也不感觉到这是国家的耻辱。“信治为国家者，兵最为大”，所以他确信，要治理这个国家，军事是最大的。所以他写了一连串的文章，有《辠言》《战论》《守论》《原十六卫》《与时宰论兵》等，并注释过《孙子》十三篇，都是出于他对兵（军事）的关心。

李德裕当政时，杜牧还写了《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上李太尉论北边事启》等书信给他。杜牧是真正有这方面才能的，李德裕当政时，朝廷向藩镇用兵，他就上书讲，胡兵来袭一般都是在秋冬的时候，因为这个时候弓比较有劲儿，马也壮，汉兵老是被打败，但是夏天的时候，胡人没有防备。所以，唐朝应该在六月份打出去。这个意见得到了李德裕的采纳。泽潞节度使刘从谏死后，他的侄子刘稹反叛朝廷。当时杜牧也向李德裕献策，应该一边选择有利的地形，做堡垒堵塞刘稹的出口，另外要利用周边藩镇和刘稹的矛盾，偷袭叛军供粮的地方。后来泽潞的平定，基本上都是按照杜牧的这个策略。可见杜牧是有才略的，而不是在“秀才论兵”。

 

除了用兵以外，杜牧还注意到地方治理的各种措施。比如，他在《同州澄城县户工仓尉厅壁记》里提出，要加强法纪。县尉是唐代县里管兵马司法的佐官，唐代文人一般不喜欢担任这个职务，可是杜牧认为，地方的法制对保障地方秩序非常重要。另外，他在《上盐铁裴侍郎》中说，应该怎样制止盐铁买卖方面的流弊。他提出过很多这样的见解。他关心的问题大到国家的军事经济，小到地方事务。他认为，凡是政治上有漏洞的地方都要堵上，这样就可以挽回国运。

除了积极地建言献策以外，杜牧也怀有亲身实践其政治志向的抱负。在一首《感怀诗》里，他这样讲自己的理想：“关西贱男子，誓肉虏杯羹！请数系虏事，谁其为我听！荡荡乾坤大，曈曈日月明。叱起文武业，可以豁洪溟。安得封域内，长有扈苗征！”意思就是说，我虽然是关西的贫贱男子，但是却有剿灭胡虏的大志。我自信能够扫平乾坤，使得日月重光，使得周文王和周武王的功德能够流遍天下。哪能让封疆之内，长有扈苗之征？“扈苗征”就是指大禹征服有苗，就是说有边疆外族叛乱了。

唐武宗会昌二年，回鹘侵略云朔北州（现内蒙、山西北部一带），朝廷任太原和幽州节度使为招讨使，军队在太原聚集，杜牧就希望朝廷能用自己的计策，他在《雪中书怀》里说：“天子号仁圣，任贤如事师。凡称曰治具，小大无不施。……北虏坏亭障，闻屯千里师。牵连久不解，他盗恐旁窥。臣实有长策，彼可徐鞭笞。如蒙一召议，食肉寝其皮。”他说天子现在是很不错了，凡是能够让天下太平的政策都要实施。他听说北方屯兵时间很长了，但也未能够解开兵祸，这很可能会引起其他盗贼的叛乱。其实，关于如何去慢慢地去制服他们，我有很好的计策。如果我能够得到朝廷的召议，胡虏就让我食肉寝皮了。他希望自己也能够真正地到参与讨伐云朔一带的战争，然而他的志向很难实现。一方面他抒发了自己的抱负，另一方面，也写自己壮志难展的苦闷。

有一次，他听说庆州有一个叫赵纵的太守和党项打仗，身上中了箭死了，就写了《闻庆州赵纵使君与党项战中箭身死，辄书长句》，来称赞赵纵，同时表达了自己的志向：

“将军独乘铁骢马，榆溪战中金仆姑。

死绥却是古来有，骁将自惊今日无。

青史文章争点笔，朱门歌舞笑捐躯。

谁知我亦轻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

他认为像赵使君这样能够为国家死杰的忠勇之士，今天已经没有了，那些朱门当中享受歌舞的权贵们，只会嘲笑他的白白捐躯。但是杜牧相信他一定会青史留名，而且自己也是像赵使君一样，是不惜为国牺牲的人，只可惜得不到上战场拼杀的机会。这样的雄心壮志和豪迈气概，在汉末的建安诗和盛唐的诗歌里面是很常见的，那个时代的诗人，大多数都满怀着建功立业的理想，充满了为国捐躯的豪气，但是到了晚唐却很难见到了。所以这就是人们为什么觉得杜牧的诗气概豪迈，能够在晚唐诗坛上独树一帜的原因。

我们从上面的诗里边，已经可以看到他满怀壮志，但是却得不到朝廷重用的苦闷。他有很多的诗表达了自己这方面的想法，比如《感怀诗》：“往往念所至，得醉愁亦醒。韬舌辱壮心，叫阍无助声。聊书感怀韵，焚之遣贾生。”他说想到自己的壮志难展，即使在喝醉的时候，也会被愁醒。虽然自己有韬略，有舌辩，但是却徒然使得自己的壮心受辱，所以他像屈原那样地呼叫宫廷的守门人。“叫阍”出自《离骚》里的“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屈原希望皇帝天庭的守门人为他打开门，可是那个守门人靠着大门，望着我，根本就不理睬。“叫阍”这个典故李商隐也用过，杜牧同样是用这个意思，指根本就没有人来帮助他，他也没有办法见到皇帝，所以只能写下这样一首《感怀诗》，把它烧去送给跟自己同样不遇的贾谊。贾谊是西汉汉文帝时候的一个书生，当时也是对国家的大治有很多想法，但是被满朝老臣所不容，后来被贬到长沙当长沙王太傅，最后抑郁而死。所以在《史记》当中，屈原和贾谊的传是列在一起的，叫《屈贾列传》，他们都是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的典型。

另外，杜牧的《雪中书怀》也说：“斯乃庙堂事，尔微非尔知。向来躐等语，长作陷身机。”他说像这样一些国家大事，那是朝廷的事情了，“尔微”就是指自己，像你这样地位低微的人，不是你所应该知道的。“躐等”就是超越等级说的话，你说了越过自己等级话，管了不该你管的事情，只能给自己招来灾祸。

 

下面我们来看看，杜牧为什么不遇呢？我们可以从这样几方面看：

首先，他把修补政治漏洞，求得复兴的希望，寄托于君王的纳谏。本来他的建议是很务实的，但是却建立在不切实际的幻想的基础上。为了让皇帝能够采纳自己那些改革的意见，他不主张用很激烈的直谏。因为我们知道，文死谏，武死战，古代的诤臣就是要拼命地去谏，不管皇帝爱听不爱听了，白居易就是这样的。杜牧认为还是要讲究方式方法，要“旁引曲释”，就是说要旁征博引，曲折委婉地解释，“使吾君闻谏，……今日被一疏而行之，明日闻一言而用之”，令“则文祖武宗之业”，“以復阙初”（《与人论谏书》）。就是说让皇帝今天听一句话，他接受了，明天听一句话，他也接受了，慢慢地接受，我们这个国家就能复兴了。

但是这可不可能呢？我们看，文宗、武宗、宣宗就算是当时比较好一点的皇帝了，但是唐文宗一直是被宦官所控制的，所以他自己就受制于家奴，再能纳谏也没有用，因为他根本没有权力。再加上皇帝的专制，是封建制度本身的性质所决定的，所以能不能纳谏，这个要看进谏的内容是不是符合统治集团的利益，不在于方式方法。就拿唐宣宗来说，历史书上说他已经是从谏如流，特别能听意见的了，但是他选择谏官的时候，还要凭个人好恶。比如有一次中书门下要增补谏官，唐宣宗就说，谏官最重要的是能够履职，不在人多。他说我只要哪几人，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有一个就是牛僧孺的儿子，因为唐宣宗很讨厌李党，不喜欢李德裕。就是说，谏官他都要根据自己的喜恶来决定，所以，（我们）也很难指望他广泛地听取不同意见了。再加上晚唐各种矛盾积累已久，日趋激化，特别是宦官问题的症结。杜牧跟李商隐有点不同，李商隐好几首诗都提到了宦官问题，态度很激烈，但杜牧很少正面地触及，而且他也拿不出什么办法来。唐王朝最终是在藩镇和宦官的冲突之下走向灭亡的，这就说明唐王朝已经到了内外交困的地步，这就已经不是修修补补所能够解决得了的。所以即使是一些有见识的知识分子，也不可能拿出挽救国运的万全之策，这样就必然导致杜牧理想的破灭。

第二，在中晚唐的党争当中，杜牧倾向于“牛党”，受到牛李党争的影响，他在政治上的抱负没有办法施展。前面讲到，杜牧做过淮南节度使的幕僚，当时的幕主就是牛僧孺，牛僧孺是“牛党”的首领，他得到了牛僧孺的重用和关照。所以杜牧自己也说，他受牛僧孺的知遇之恩是最深的，在仕途上主要是受到“牛党”的提拔。这样就必然导致“李党”对他不满，而“李党”的首领李德裕就是会昌时期的宰相。杜牧的堂哥就是叫杜悰也是“牛党”的成员，后来就被李德裕排挤出朝廷了。杜牧自己，在我们刚才讲的，他人生的第三个阶段会昌时期，到黄州、池州等地当刺史，在诗里也说过，他就是被排挤到那些地方去的。所以他明确表示过对“会昌之政”的厌恶，就是对会昌时期政治的厌恶。

但是，杜牧最可贵的地方是，他虽然受排挤，可并不计较私人恩怨，能够从国家大局出发。比如说，他讨厌“会昌之政”，但是当时朝廷向泽潞用兵，就是在李德裕主政的时候，他却能够接连地向李德裕上书，提出用兵的策略。李德裕虽然采纳了他的计策，还是不用他。应该说，李德裕在晚唐还是算是很难得的著名的宰相，但是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尚且凭着个人的好恶、爱憎来用事，因为党争的偏见来排挤人才，其他宰相根本连励精求治的心思都没有，就更加谈不上任用贤能了。以牛僧孺来说，他就曾经对皇帝说“太平无象”。他说“陛下若别求太平”，“吾曹岂得久居此地乎”，就是如果你还要再去求什么太平的话，像我们这些人还能够在宰相的位置上待吗？所以，朝廷的人不能够发愤图强，而有才之士却屈从在下僚，这样一种不合理的现象，在国运衰落的时候，它的悲剧意义更加深刻。

 

下面我们来看一看，杜牧的这些思想对他的诗歌有什么影响？杜牧的遭遇对他的诗歌，可以说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前面讲到，杜牧通古今，善成败，一向留心治乱兴亡之迹。他很多脍炙人口的名作，体现了这些特点。

我们来看几首他最有名的作品。比如说《华清宫》三首，这三首都是想象当时唐玄宗、杨贵妃在华清宫里，那种荒淫、奢侈的生活情况，来突出最高统治者不到国破家亡，绝对不会醒悟的昏庸。

我们看第一首：“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骊山两边有两个小山坡，叫东绣岭和西绣岭，“绣成堆”是巧用山的名字，来形容骊山非常之美，好像一堆锦绣，点出当时骊山宫殿的奢华。接着展开这样一个画面：山顶上，千重宫门一个一个打开了。这是一个非常隆重的场面，为什么要打开呢？“一骑红尘”，原来远处有一匹马远远地跑来，带起了尘土，近处是妃子的笑脸。远景和近景拉到一起，点出千门打开的原因——“无人知是荔枝来”，只是用荔枝来博取妃子的一笑。这个“笑”字特别精妙，它能够让人联想到，在骊山上还发生过一个妃子笑的悲剧，那就是在周幽王的时候，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周幽王为了博得爱姬褒姒一笑，曾经在骊山上点起烽火，把诸侯都招来。诸侯一看没什么事情，又急急忙忙退走，褒姒就哈哈大笑。妃子的一笑，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当初周代的历史悲剧。通过这样一个场景，概括了周唐两代灭亡的深刻教训。所以这首诗非常地精彩。

我们再看著名的《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首诗是杜牧停船在秦淮河上所写。秦淮河穿过南京的市区，出自江苏的溧水，经过南京，从西北流入长江。南京古城建康是六朝的首都，一度非常繁华，到了唐代，这里仍然商业繁荣，是富商世子寻欢作乐的地方。但是，杜牧却从眼前这种繁华的景象，看到了六朝的兴亡。所以开头一句意思是很深的，两个“笼”字传神地写出夜深的时候，秦淮河上水烟弥漫、夜色迷蒙的景色。他用这样一种清冷的色调，来写酒家的歌舞喧闹，正是从本质上来烘托出热闹背后的空幻和悲凉。昔日的繁华就像云烟一样消失，今天的繁华不也像一场梦吗？只有这个水、这个月和这个沙是永恒存在的，它见证着六朝的兴亡。而这样凄迷的夜色，又正像是秦淮酒家那种醉梦一样的生活。所以开头虽然是写景，但却把历史的虚幻感和对现实的思考，融进了眼前秦淮河这种迷茫如画的优美意境当中。

商女隔江的歌唱，正是从酒家传来的，《玉树后庭花》是六朝最后一代亡国君主陈后主所制作的歌舞曲，向来被认为是亡国之音。商女只知道卖唱，可能她并不知道这个曲子的性质和特定的含义。说明那些在这儿寻欢的客人，也同样愚昧无知和麻木不仁。这两句含义深刻，表达警策，对那些在国势衰微的时候，还在纵情声色、醉生梦死的人来说，无疑是绝妙的讽刺。所以这首诗称得上是警世的千古绝唱。

我们再来看著名的《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首诗以非常大的魄力，集中了最富江南特色的景物，展示了江南春景的千里长卷。到处都是莺歌燕舞，花红草绿，在青山绿水之间，村庄、城郭遍布，而酒旗在风中招展。这样一幅画面，概括了江南历经兴亡盛衰而繁华依旧的风貌。南朝的皇帝都非常喜欢佛教，特别是梁武帝，据说建康南朝留下的寺庙有五百多所，所以四百八十是一个大概的数字。这么多的寺庙楼台一直保留到晚唐，让世人联想到当初六朝的时候，是何等地繁盛。但是这所有的遗迹，都笼罩在烟雨迷蒙之中，这又让优美的江南春色，蒙上了一层感伤的色调，其中也能够体味出诗人对于历史的思考和对国运的忧虑。

以上几首都是杜牧关心兴亡治乱之迹，在其诗歌当中的体现。下面，我们再看杜牧在理想破灭之后的无奈和对现实清醒的认识。因为杜牧的七绝写得特别好，我们这里举的几乎都是七绝。

我们来看《题禅院》：“觥船一棹百分空，十岁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后面两句写得非常美，是他的名句。这首诗还有一个题目，叫《醉后题禅院》，就是说他喝醉了以后，在禅院里对一个和尚讲的。第一句用了一个典故。晋朝有一个人叫毕卓，他喜欢喝酒，曾经对人家说，我这人只要有一艘船，里边装了几百壶的酒，然后把四季好吃的东西都放在船的两头，右手拿着酒杯，左手拿着螃蟹，在一个酒池当中拍浮，我这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觥船”就是酒船的意思，“百分”就是满杯。这里是说，我只要能够乘着酒船，喝空了满杯美酒，就不辜负这十年的青春了。

 

后面两句是他的名句，从字面来看，是写自己在落花时节和僧人坐在禅塌边喝茶，但其中蕴含的意义远远不止于此。“鬓丝”就是头发花白，已经露出一丝丝的白发了。“禅榻”是坐禅的地方。禅，让人联想到一切都是空无的。古代人用茶炉煮茶，所以煮茶的时候，烟气飘扬。而随风飘落的落花，就意味着春天的消逝，春天又往往令人联想到人青春的时光，随风吹散的烟是虚幻的。这两句就让人透过落花，随着微风轻扬的茶烟，体味出主人公身在禅院，心头隐隐浮起的青春虚幻之感。也就是说，他非常巧妙地把禅的那种空无的体验，通过风吹落花和茶烟轻扬的眼前景象表现出来了。联系前面杜牧那些遭遇和思想来看，他的大志是补天，希望做一番事业，但是却没有得到重用，所以他经常感叹自己光阴虚度。从这两句可以看出，杜牧所追求的，并不真正的是像毕卓那样，在酒池当中漂浮一生的生活。前两句只是对自己喝醉的调侃，后面两句才是真正内心的苦闷，意思非常地深沉，而且这两句诗也写得特别俊美。

我们再来看他晚年所写的《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这也是他的名作：“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这首诗是在大宗四年写的，他当司勋员外郎以后，自己主动要求调到湖州去，想离开朝廷了。吴兴就是湖州的治所，现浙江吴兴县。乐游原在长安的南边，那个地方地势很高、开阔，是当时著名的游览区。这首诗一开头就说，“清时”（清贫之时）我还活得这么有味道，因为什么缘故呢？那是因为我无能的关系。“有味”就是指自己的生活很有闲趣，这和“清时”一样，都是反话，是发牢骚的话。“闲爱孤云静爱僧”是进一步说明“有味”。活得怎么有滋有味儿呢？我闲的时候，看看天上漂浮的孤云；静下来的时候，和僧人来往，谈谈禅，这不活得很轻松吗？

我们看“孤云”这个意象。陶渊明曾经多次用过孤云的意象，比如说《咏贫士》第一首，他说：“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意思就是说，天上飘游无依的孤云，马上就要黯然消失了，它再也留不下一丝余晖。“孤云”比喻自己不求依靠的高尚品格，同时还有理想将要随着生命黯然消逝的悲哀。所以，杜牧在这里说闲爱孤云，也不只是看看天上的云彩而已，还暗含对自己的生命和理想都将黯然消失的深刻悲哀。

后面两句当中，“一麾”是典故，颜延之《五君咏》里说：“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颜延之是南朝宋时代的诗人，《五君咏》一共歌咏了五个人，这首歌咏的是魏晋时候一个叫阮咸的人。阮咸屡次被人推荐，都不能够入朝为官，反而被挥斥出去当太守，“一麾”用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这个遭遇和杜牧很相似，所以这个典故用得也很贴切，说明自己到吴兴当太守，正是因为朝廷不用的缘故。“江海去”这三个字不仅指吴兴近海，江海、江湖、沧洲在唐诗里都有隐居的意思，唐人经常把在外郡做官视为吏隐，就是一边做官，一边隐居。

下面我想重点讲一讲杜牧诗歌的特色。

 

三、杜牧的诗风：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

第三，主要讲他气势豪迈这一方面，用他自己的诗句“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来概括。杜牧他具有远大的政治理想和积极进取的精神，所以他能够在暮霭沉沉的晚唐诗坛上，投下他最后一道理想的光辉。如果说李商隐诗里的感伤色彩，反映了唐王朝灭亡之前，人们所普遍感受到的那种没落的情调，那么，杜牧诗里的豪壮气概，就反映了唐亡前夕回光返照阶段，某些有志之士企图挽回国运的幻想和努力。所以，“小李杜”这两种不同的诗风，都是时代的折光。

杜牧对自己作诗，有一种理论上的自觉，他说自己要走一条和当时诗人不同的创作道路。他说，我要“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词采章句为兵卫”，就是说要以内容和意义为主，以气势作为辅助，以文采字句的锻炼，来保证思想内容的表达。同时他又说自己“苦心为诗，本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渉习俗，不今不古，处于中间”，就是说自己苦心追求的，是令诗歌达到高绝的境地，表示自己不会学习当时诗坛上流行的奇丽和通俗两派。他要在古风和当代的风格之间，处于正中间，走出一条自己独特的创作道路。

所以，杜牧诗歌的主要特点就是，他善于从生活当中发现和提炼独特的美感，以明快直达的语言表现出来，创造优美、清丽的意境，形成俊逸、爽朗的风格。我们前面讲的诗歌，都是跟政治、历史兴亡有关的题材，下面我们来看看他其他题材的诗歌。

我们先看他的《长安秋望》：“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倚楼远眺长安的秋色，视线超出了经霜染过的树林，放眼万里，天空好像明镜一样，没有丝毫的尘土。在这样明镜的秋空当中，南山显得更加气势高拔，好像在和秋色比高。这首诗与其说是在写景，还不如说是他内心世界的写照。明净辽阔的镜天，就好像他自己开阔的心胸，而高与天齐的南山和秋色，也好像和杜牧自己的气势在争高。

有了这样一种心胸，他才可能写出像《山行》这样的名作：“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的诗现在的集子比较多，有些诗可能不是杜牧写的，但这首诗没有人怀疑不是他写的。这首诗像一幅最简洁明快的山中秋景的速写，远山上有一道石径斜向远峰，丛丛的山岭上白云飘拂，茅舍远映，坡上层层霜林，红叶满山。从构图来看，第一句突出了那条斜斜的石径，让你领略山中的秋寒和山路向上的纵深感，体会到山里环境的深远和空净。“白云生处有人家”能够引起人们对古诗当中，描写山里人家的想象。

我们举一首它之前的和之后的，来看看它的好处在哪里。梁代吴均有一首《山中杂诗》说：“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这里写的是进入白云深处，看山里人家的景象，写得很有生活情趣，但是比较实在。杜牧之后，宋代梅尧臣有一首《鲁山山行》，里边也有两句：“人家在何？云外一声鸡。”这是从空山当中远远地听到鸡叫，而猜测这户人家在哪里，写得非常空灵。相比之下，杜牧的“白云生处有人家”恰好在虚实和远近之间，既有空灵的意趣，让人对白云缥缈之处杳然神往，同时又有实在的景象，可以感受到山中人家亲切的生活气息。在这样一幅清淡、疏朗的山景的衬托之下，这一大片晚霞映照的风林，就红得格外地可爱，使得诗人情不自禁地停下来观赏。

这里“坐爱枫林晚”的“晚”有三个用处：一是点明傍晚时分，带出了夕辉晚照；二是扣住了晚秋季节，照应枫林染霜；最后，暗示赏完流连之久，不觉时辰已晚。最后一句就是在这“晚”字上引申出来的。二月花是早春的红色，霜叶是晚秋的红色，如果说春天象征着生命的开始，那么，霜秋则象征着生命的终结。这一句撷取春秋两季大自然当中最热烈的色彩，通过秋叶的红和春花的红之间的比较，赞美了枫林经霜之后，越发火红、艳丽的顽强生命力，使得整首诗浓郁的诗情，在引到高潮的时候，升华为哲理的领悟。

 

自古以来，咏秋往往是悲吟较多，这是从宋玉的《九辩》开始的：“悲哉，秋之为气也。”但是不同时代、不同性格的诗人，对秋色还是有不同感觉的。中唐时期，有一些改革理想的诗人，他们所写的咏秋之作仍然是乐观的，比如刘禹锡。刘禹锡号称“诗豪”，我们看他写的《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我们用这首诗来理解杜牧的这句诗，就可以看出，他们的思想感情是完全一样的。所以谁能说那经霜更红的枫林，所蕴含的哲理意味，和杜牧盼望的大唐否极泰来、晚景更红的心情没有关系呢？当然，《山行》之所以脍炙人口，实际上还因为其中的哲理意味已经超越了它的时代。它对于秋色美的提炼，能够让人从中悟出鼓舞人心、奋发向上的生活哲理。对一切在衰落的时候还能够充满活力，使得生命放出异彩的人和物来说，它是一个精妙的比喻和壮美的礼赞。

杜牧写秋色的句子很多，比如说“秋来气势洪河壮，霜后精神泰华狞（《咏歌圣德，远怀天宝，因题关亭长句四韵》）”；“溪光初透彻，秋色正清华（《题白苹洲）”；“控压平江千万家，秋来江静镜新磨（《怀钟岭旧游四首》）”；“疏雨洗空旷，秋标凉意新（《有寄》）”等等。这些秋色都是高爽明朗、气势高远的，这就构成杜牧俊爽豪迈的风格，即使一些心情比较忧郁的诗，也是不失这种风格。我们举一首他的名作《九日齐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醉佳节，不用登高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这首诗是写他在池州当刺史的时候，池州贵池县有座山叫齐山，古代有重阳节登高赏菊的习俗，开头两句就写他初秋的时候，和客人一起拿着酒壶，登上山色青翠的齐山。“尘世难逢开口笑”，“开口笑”用的是《庄子·盗跖》的典故，庄子说：“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意思就是说，人生在世，开口笑的日子是很难遇到的。从“难逢”两字我们也可以看出，杜牧这个时候的心情是很忧郁的。“菊花”用的是另外一个故事，据说有一个神仙叫许碏，他满头插花，把花作舞，上酒家楼醉歌。这个两句的意思是说，既然人生难得开心，所以遇到重阳，应该开怀乐一乐，不如学许碏那样，头上插满了菊花再回去。

后面四句接前面四句加以发挥，遇到了重阳佳节，暂时喝得酩酊大醉，不必去登临高处眺望夕阳，恨光阴过得太快。因为看到落日，就会联想到一天要过去了，人的衰没。古往今来，人人都难免一死，何必像齐景公那样，在牛山为此哭泣呢？最后也是用了一个典故。据《韩诗外传》，在春秋的时候，齐景公曾经在牛山上游览，望着齐国说，这国家真美，离开这儿，我到哪里去呢？于是就痛哭，意思就是说这人总归要死的。

这首诗其实只有开头两句是写景的，后面六句都是直接抒情，抒发人生苦短、光阴飞逝的感慨。联想到这时杜牧正在遭受排挤的境遇，我们可以想到这种感叹当中，饱含壮志蹉跎的悲哀，但是整首诗里，展开的仍是一个水天澄澈、秋光倒映、大雁初飞的高远境界。后面六句是在抒情当中让人想见诗人在夕阳余晖中，插花满头、酩酊大醉的颓放情态。人物的洒脱豪放和景物的宁静爽朗，一起构成了这样一个优美的意境。

《题宣州开元寺水阁》这也是杜牧非常有名的一首诗，写在早年他在宣州的时候，写的是深秋的时候，游览开元寺的所见所感。开头说：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他写秋草连空、天淡云闲，秋色的空境让人想到六朝的风景是古往今来都不变的。但是六朝的衣冠文物，却像这秋草一样，已经化为空无了。但是不管时代怎么样变化，鸟儿永远在山色里飞来飞去，而泉水击石的声音，又像是一代一代人的歌声和哭声。人歌、人哭其实也概括了朝代的兴和亡。

 

前面四句，在恒古如斯的六朝秋色里，概括了人世沧桑的感慨，但笔墨非常清淡，境界也很高远。五六两句是写的眼前的景色，因为六朝怀古难免伤感，更何况深秋的雨季，家家都是帘幕低垂。面对着落日楼台，再听到一声笛音随风响起，更觉得惆怅。这个情调本来应该是比较低沉的，但是千家雨的苍茫，一笛风的悠扬，又让人的思绪随着诗境，从眼前的水阁拓展到广阔的时空当中。最后，自然就从远处隐约可见的烟树，联想到越国的范蠡。《吴越春秋》里，范蠡协助勾践复兴越国之后，乘着扁舟一叶，到五湖去隐居了。所以，结尾流露了杜牧希望能够以范蠡作为榜样，先做一番事业，然后功成身退的期望。从诗里也可以看出，杜牧的大志是建立在通观古今之变的深厚思想基础上的。所以这首诗虽然写得比较苍凉、惆怅，但是气理仍然非常爽健。

四、杜牧的特点：刻意伤春又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

下面我们来看第四方面——杜牧的特点，我用了李商隐两句称赞他的诗来作为标题：刻意伤春又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杜牧在俊爽豪迈之外，又有他情志缠绵的一面，所以李商隐用这两句诗来形容他，赞扬他的诗能够以深刻独特的构思，来抒发伤春伤别的感情。

所谓伤春，主要是指对光阴流逝、青春短暂的感叹。在杜牧之前的古诗当中，“春”已经积淀了很深厚的含义。春天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最短的季节，所以就被古人用来比喻人生当中，最短、最美好的青春岁月。“别”指离别，早在《诗经》和汉代的古诗当中，感伤离别就已经成为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夫妻、兄弟、家人、朋友的聚短离长，使得人们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人生的短暂。所以伤春和伤别这两个主题的感情，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虽然这是一个永恒的诗歌主题，但是在不同的时代的诗人手里面，仍然有新鲜的表现。

杜牧对人生苦短的感叹，一方面出自自身的不遇，另一方面，是因为杜牧是一个风流多情的才子。他的朋友张祜曾这样说他：“年少多情杜牧之，风流仍作《杜秋》诗。”这首诗讲的是，杜牧曾为李锜的小妾杜秋写过一首长诗，题目叫《杜秋娘诗》。我觉得这首诗其实还不能作为杜牧多情风流的例子来看，因为这首诗里写的杜秋娘，从小到老一生的遭遇，从侧面反映了唐德宗到唐文宗时期，四个朝代、三十年的一段历史。

当然，研究者也承认，杜牧的诗里确实是有一些是涉足于青楼，以及赠送妓女的作品，也就是所谓风情诗。而且唐代的一些笔记小说里，也有一些关于杜牧放浪风流的记载。但是，唐代文人和妓女交往是十分普遍的，为什么有关的传说屡屡见于杜牧呢？有研究者认为，这和当时党争激烈，人们的造谣中伤有关。无论这些推测是否属实，从杜牧留下的这些诗中，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那些涉及风情的诗篇，他能够做到不伤于肤浅、不涉于俚俗，他的艺术表现很高超，能够表现很含蓄的情思，使人玩味不尽。所以下面我们来看几首他所作的这方面的诗。

先看他的名作《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彫。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草木彫”还有一个说法，就是“草味彫”，这是版本的不同。韩绰是谁？杜牧还写过另外两首跟韩绰有关的诗，有一首叫《哭韩绰》，是为他送葬的，看起来两个人是交情比较深的。韩绰的身世不清楚，从这首诗的题目来看，当时杜牧应该是正在淮南节度使幕府中当判官。淮南节度使的治所就在扬州，所以他们应该是这个时候认识的。而他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离开扬州了。

开头“青山隐隐水迢迢”，两对叠字画出了江南山清水秀、绰约多姿的风貌，同时也隐约地暗示着杜牧和朋友之间，山遥水长的空间距离。说明这个时候虽然是深秋萧条冷落的季节，但是江南依然是山青水绿，这就使他更加怀念远在江南的故人。江南不但风景美，而且人也美。所以对江南的美好回忆，想要包含这两方面的特点，当然要选扬州的二十四桥。关于二十四桥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扬州城里原来有二十四座桥，还有一种说法是其实就叫“吴家砖桥”，因为古代有二十四个美人在桥上吹箫，才有了二十四桥这个名字。杜牧这首诗显然用的是后面这种传说。“玉人”原来也有一个故事，它本来是形容洁白美丽的女子。

 

在《拾遗记》里有一个故事，说蜀国有一个皇后，皮肤洁白，像玉一样。正好河南献了一个玉人来，跟皇后摆在一起，这个玉人和真人几乎分辨不清。唐代也有用“玉人”来比喻才子的说法，像元稹的《莺莺传》里边有一句“疑是玉人来”，这个“玉人”就是指的是男子，而不是女子。“玉人何处教吹箫”，他的朋友调侃说，每天晚上你在哪里教妓女歌吹取乐呢？就是你每天晚上到哪里去消遣呢？虽然是调笑的话，但巧妙地把二十四美人在桥上吹箫的传说，融合在一起，造成“玉人”是指扬州的歌妓舞女的恍惚印象。所以，读起来让你好像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在月光笼罩的二十四桥上，吹箫的美人披着银辉，好像洁白的玉人。仿佛听到悠扬的箫声，飘散在深秋的江南之夜，回荡在青山绿水之间。这样优美的意境，早已远远地超出了和朋友调笑的本意。而它所唤起的联想，也不是才子的那种风流放荡的生活，而是对于江南风光的无限向往。

我们再来看他几首直接写妓女的作品，这些作品也往往是以比喻的精彩见长。比如《赠别》二首：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前一首他写的虽然是妓女，说她美丽、年少，但是还不懂事，像豆蔻花还没有开放。豆蔻花是长在叶子里边的，还没有大开的豆蔻花，南方人称为含胎花。“十里扬州路”实际上指的就是扬州青楼集中的地方。后面两句是说，城里所有青楼的帘子卷起来以后，这些妓女站在楼上，都不如这个十三岁的少女。这当然写的是风情、艳情，但它是以十里春风路作为背景，烘托出二月初豆蔻花在枝头迎风颤鸟的动人姿态，重点在这个女子那种少不更事的单纯美，所以你不会觉得它轻薄。

后面一首是把离别之情移到蜡烛，用蜡泪比喻人的眼泪。虽然这个比喻南朝以来就经常用，但是这里说蜡烛好像懂得人心，替人掉了一夜眼泪，点出离别的人一夜都没有睡着的伤情，这又比较新颖。所以，这些（比喻）实际上把妓情纯洁化了。

再来看一首《叹花》，它同样是以比喻的精彩著称的：

“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

《叹花》有两个版本，我这里取了自己觉得比较好的版本。这里有一个故事，也是唐代笔记里边说的。它说杜牧在宣城幕府里的时候，到湖州去游览，当时有个姓崔的刺史，就让老百姓都来水边游戏。然后让杜牧专门去看，游人当中这些女子谁长得最漂亮。然后（杜牧）就看到了这样一个女子，头上发髻是垂着的，大概只有十几岁。过了十四年以后，杜牧到湖州去当刺史，又看到了这个女子，但她已经出嫁，而且生了儿子了。所以他就很惆怅，写了这首诗。

 

这个故事虽然也和风情有关，但是杜牧用精妙的比喻，来形容这个少女从青春年少到嫁人生子的变化，很有新意。以春天的花来比喻青春，这是很传统的意象，从《诗经》就有了；以狂风吹落深红色，来比喻女子盛年嫁人；又以绿叶成荫子满枝，来比喻她已经为人母亲，这就是杜牧的独创。而且后面两句的比喻，又是从春花的常见比喻当中引申、发挥出来的。从逻辑上来说，花落结果，这是开花自然的延伸。所以这又使得女子从少年到成熟的人生过程，得到了完整而贴切的比拟。“不须惆怅怨芳时”是对历来红颜易老的常见叹息的反驳，意思就是青春虽然过去，红花落尽，但是还有满枝的果子，人生又是另一番美好的光景。所以，与其说杜牧在这首诗里，表现的是一种寻芳恨晚的风情，不如说是一种带有普世意义的人生感触。

在此之外，杜牧对于伤春恨别的诗，往往带有更多的人间关怀。我们来看《秋夕》：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这是一首宫怨诗，就是替宫女抒发她们内心的怨恨。这是一个传统的题材，那些宫女从少年的时候，就被幽禁在帝王的后宫，不但失去了青春，而且导致了人间多怨女旷夫，就是女子不能有正常的家庭，外面男子也娶不到妻子。这是不符合儒家的社会理想的，所以中唐的政治改革里，释放宫女是一项很重要的内容。这首诗是写宫女内心的幽怨，非常地含蓄，意境也很美。幽静的深宫，蜡烛的微光，暗淡的画屏，这是冷宫内的情景。冰凉的时节，天阶夜色凉如水，组成了一幅冷宫生活凄清的图景。

这里边有一个这个女子的动作：轻罗小扇扑流萤，也有很深的意思。首先，古人认为萤火虫是由腐草本身变化而成，到夏秋之交夜深的时候它才会飞。所以扑流萤既说明后宫非常荒凉，同时又说明宫女因为内心的苦闷而不能入睡，一直到后半夜了，她还是睡不着。扇子的意思就更深了，汉代有一首《怨歌行》，诗中描写其中一个女主人公，到秋天不用团扇，比喻自己被丈夫抛弃。所以“秋扇见弃”就是女子被抛弃的典型比喻。据说写的是汉成帝时，一个叫班婕妤的宫女，被汉成帝抛弃在冷宫的怨叹。这是个传说，但是因为那首诗用团扇被弃，来比喻宫女在冷宫里的不幸，这就成了一个传统的意象。所以，这里孤单的宫女轻轻地扑打着流萤的无聊动作，仰视天上牵牛织女星而久久不能入眠的寂寞神情，点出了她像秋扇一样被抛弃的命运。凉如水的比喻不但写出了夜的色度，也写出了那种浸透到人心的凉意。牵牛织女星当然也是很有深意的，牵牛织女虽然一年只有一度相会，但它们终究还有永恒的爱情。但是宫女呢？她们连爱的权利都没有，坐看织女牵牛星的时候，她内心是怎么想的，你可以去体会，写得非常含蓄。

除此以外，我们再来看两首他的咏史诗。咏史是晚唐一种很普遍的题材，杜牧的叹史诗成就也非常高。我们知道，李商隐的咏史诗也写得非常好，李商隐的咏史诗往往写得很尖刻，而杜牧往往写得非常之美。我们看第一首，《题木兰庙》：

“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

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

《木兰诗》大家都知道，是北朝民歌。根据记载，杜牧做黄州刺史时，湖北的黄冈县有一个木兰乡，木兰乡有一个庙叫木兰庙。唐代的主要北方边患是突厥，突厥在黄河北岸有一个神的寺庙。据说突厥每次要和唐朝军队打仗的时候，先要到这个祠堂去祭祀求福。“拂云堆上祝明妃”的“明妃”指的是王昭君。花木兰和王昭君本来是历史上两个不相干的女子，可是杜牧就突发奇想，他想木兰在北方打仗的时候，一定会经过突厥的拂云堆吧？那么，那个时候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呢？在这首诗里，他设计了两个情节：一是木兰梦见自己在画眉；另一个写她到拂云堆去祭酒，希望明君保佑她能够回家。这两个细节都是杜牧自己想象出来的，都很有生活气息。这样就把木兰这样一个女英雄，她像普通妇女一样向往爱情和和平生活的心理，非常生动地表现出来了；深刻细腻地刻画了木兰敢于为国出征，牺牲个人青春幸福的高尚品格和矛盾的心理；写出了木兰女儿家的一面。而且想象出祭祀王昭君这样一个故事的含义也是很深的。他把昭君和木兰这样两个女子联系到一起，这两个人之所以到北方去，一个是为国和亲，一个是为国杀敌。两人不同命运的对比，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两代统治者都太无能了，都要靠女子来解决国家大事，含义非常深刻。

 

《赤壁》大家都是极其熟悉的：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这首诗意思很明确，就是说周郎周瑜，当时是靠天时来打败的曹兵。这个议论本身就很新颖，同时写法也非常警策。他从反面来想，假如说周郎打败了会怎么样呢？不得天时之便，那天如果不刮东风了，他肯定就打败了。打败以后会怎么样呢？他就想象出，到春天的时候，大乔和小乔本来是属于江东的，将会被锁在曹操的铜雀台里。这样一个情景写得幽怨而又美丽，所以前人评说是“滑稽弄翰”。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但也非常出人意料，这都是他构思新颖之处。

杜牧的咏史诗非常擅长于翻案，比如说《题乌江亭》：“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他这认为，胜败是兵家常事，真正的男儿要会包羞忍耻。项羽假如能够过江，他可以重整旗鼓，说不定能够卷土重来。这些独特的思想，就使得他的咏史诗在否定那些传统的说法之外，又能够给人以深长的回味。

最后，我想再介绍一些他的写景名句。他有很多新颖而又含义深长的写景名句，我这里举两首。比如《齐安郡中偶题》：

“两竿落日溪桥上，半缕轻烟柳影中。

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

把他对于秋风初起，夏荷将要凋零的那种敏感，化成了满池绿荷相互靠在一起，一起背对西风的怨恨状态。满池层层叠叠的荷叶，一下就被风吹得倒向一边，这个景象也写得非常生动。有人甚至认为，这其中很可能有一些政治的比喻在内。

再比如《齐安郡后池绝句》：

“菱透绿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

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这是一个小景，在一池绿萍上面，捕捉了一对红色的鸳鸯相对戏水的活泼姿态。红绿色彩的鲜明对比，黄莺在蔷薇上千啭百回地鸣叫，渲染出初夏热烈的生机。而这个郡斋的后院，整天没有人，微雨蒙蒙的背景又使得院池的这角小景，笼罩在夏天白昼的静谧和恬适之中。

总的说来，杜牧的诗继承了盛唐诗雄健豪迈的气魄、积极进取的精神、含蓄深长的情韵、善于发现和提炼自然美的敏感，以及对于历史和现实加以高度艺术概括的能力，同时吸取了中唐以后，诗歌艺术构思新颖的长处，形成俊爽的风格和高觉的境界。杜牧能够独立在晚唐诗坛的基本原因，也正在于此。

好，今天我们就讲到这儿。

责任编辑：叶其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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