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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碧辉:从《红楼梦》看中国艺术的“情本体”

2017年01月03日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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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碧辉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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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一直是我的一个爱好,从小到大读了很多遍,但是自己一直觉得这里头水太深,很长很长时间不敢涉猎。不过呢,随着年齿的渐长,阅历多了一些之后,书读多了之后吧,就觉得尽管前人探讨红学的著作已经是车载斗量,但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我还是有些话想说。

一、作为“情书”的《红楼梦》

正如俗语所说,每个人读一本经典,他都有自己的角度。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同样,一千个读者心中,也有一千个贾宝玉。我今天想从一种很少被人提及的角度来解读《红楼梦》,也就是“情本体”的角度。“情本体”是中国美学的一个新的概念,是上世纪80年代才产生的。而这个概念,我认为用它来解读《红楼梦》,应该说是非常契合。

我想大家每一个人心目中,都有一本《红楼梦》,都有一个贾宝玉,都有一个林黛玉,都有一个薛宝钗,都有一本《红楼梦》的故事。那么,《红楼梦》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我想首先我们要略微探讨一下。

过去200多年来,我们的前辈对《红楼梦》的探索,可以说是车载斗量。《红楼梦》确实是古往今来第一奇书,它担得起这样一个称号。它的内涵之丰富、层次之多重、人物之众多、线索之复杂、思想内涵之多彩,古今罕见,它就像生活本身一样,丰厚无比,深不可测。你可以横看、竖看、侧看、前看、后看、倒看,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前人对《红楼梦》的解读,也是多种多样,归纳起来大概主要有这么三种说法:史书说、悟书说、情书说。

有的人说《红楼梦》是史书,就是记载历史的书;有人说它是一本悟书,就是参悟色空观、生死观的一部奇书;也有人说它是一部情书,一部探讨、表达人类最深沉情感的这样一部书。当然这些说法,各自有各自的道理。

比如说史书说有索引派、考证派、阶级斗争说等。索引派我们大家都知道,是通过对文本的细读,追究这个书的最深沉的思想、动机。有些人就考证出来,很多的说法,比如说《红楼梦》它是写故相明珠的家世,有人又说这是顺治皇帝和董小宛的事。蔡元培先生代表的新索引派,又认为《红楼梦》是在“揭清之失,吊明之亡”,就是说是一部反满兴汉的民族主义著作等等。那么考证派呢,就是通过研究作者的生平、家世,然后去考证《红楼梦》内容和思想。我们知道,像俞平伯先生通过考证就发现,《红楼梦》的通行本120回,其实它应该有前后两部分之分。前80回的作者是曹雪芹,它基本上是带有作者自传的性质;后40回是一个书生程伟元和当时的一个举人高鹗合作的,而这个结论也广为人所知。那么当然还有最近几年来,比较热的刘心武先生的新的考证,考证秦可卿的家世诸如此类的。阶级斗争说呢,是上世纪70年代比较盛行的说法。

悟书说又是怎样呢?所谓悟书,以俞平伯先生为代表,他认为,这本书是在红尘中,作为一个翻过一番筋斗来的人,对人生的感悟,感悟到了一切皆空。

那么关于情书说呢,我们大家都了解脂砚斋,脂砚斋的眉批当中就直接写到,《红楼梦》就是一部情案。清代还有一个叫花月痴人的,也说“《红楼梦》,情书也”。

 

这些说法都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就像我刚才说,《红楼梦》就像生活本身一样,它是立体的、多层次的。你怎么说,从哪个角度切入,它都有道理。那么从我个人来说,《红楼梦》的核心是情。这个情应该是史和悟的基础,没有情就没有悟,也没有这个史,但是,我在这里讲的情,作为情书的《红楼梦》,它跟通常观念当中的情书,是有很大不同的。这里的情不是狭义的男女之情,男女之爱情,互相倾慕,互相吸引,也不仅仅是我们平常生活当中的友情、亲情。当然,作为情书的《红楼梦》包括这些感情,更重要的是《红楼梦》的情,它还有一个层次,有一种所谓形而上的性质。力图在社会本身中,力图在我们的人生经验本身中,又有所超越,超越这样一个经验的层面,达到一种永恒或者不朽境界的情。也就是说,它珍惜生命、珍惜时间,但是又知道时间留不住,生命虽然美好,世间繁花似锦、星空灿烂,这些美景让人倾醉,但是又无法留住,这样一种无可奈何的,一种悲凉,一种空茫,就是《红楼梦》的情。

《红楼梦》的情超越了经验层面,具有一种超验性,所以我称它为“情本体”。何谓本体?它是一种宇宙、自然、社会、人生的一种最根本的东西。《红楼梦》的情,如果说它作为爱,它不是一种狭义的爱,是一种大情大爱,一种形而上的爱。这个形而上的爱,又伴着超越现实的悟与空,所以有人说《红楼梦》是一种悟书,它悟到一切皆空,确实正是这样。它的思想根底,来源于中国传统哲学,它把整个宇宙、自然、社会看成一个勃勃生机、充满情感、气韵生动的世界。在这样一个世界当中,我们的生命过程随着时间展开,新陈代谢、花开花落、寒来暑往、潮起潮落,整个世界呈现出一种流变的、变幻不拘的特征,就是《易经》讲的,所谓的生生之为易。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出生、成长、壮大、衰老,最后走向终结,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感受到春花秋月的美丽,我们感受到亲情、友情、爱情之美好,我们拼命地想留住这一切美好,但是,到最后我们又发现,一切都是转瞬即逝。我们拼命想要留住的,万般珍惜的,它到最后终将成空,这就呈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

《红楼梦》的情,一方面它是人和自然、人和社会、人和人的一种大情大爱;另外一方面,这种大情大爱的背后,它又有一种了悟。这种情、爱终将成空,但是,你要说它是空,它又未必完全是空,因为生命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春花秋月,它确确实实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存在。

所以,我们这里从“情本体”的角度来看《红楼梦》,我们把《红楼梦》放到这样一个哲学背景上来理解。我这里要简单地介绍一下,我们常说中国文化是一种儒道互补的文化。儒家以社会伦理为本体,注重人和人之间的伦理秩序,要建立一套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人各安其位、各尽其能的一种和谐的社会秩序。那么道家呢,是以自然为本体,它注重的是个人心灵的自由,如何在一种乱世中保全自身,并且获得精神的独立和自由。

在中国传统哲学和中国传统美学当中,除了儒家的社会本体和道家的自然本体论之外,它还有第三条途径,这一条也是一般为人所忽略的,姑且命名为“情家”。什么是“情家”?它直接以“情”为本体,它把“情”作为人生和艺术的根本。从司马迁的“发愤著书”,到韩愈的“物不平则鸣”,到严羽的“独抒性灵”,到明代的汤显祖,他讲“世总为情”,就说有这样一个理论线索,它都是直接把“情”作为人生和艺术的一个本体。

从作品来看,《红楼梦》正是中国“情本体”美学的集大成者,当然就像我刚才说的,“情”本身是立体的,是多层次的。它有在世的,就是经验层面的,人生社会层面的亲情、友情、爱情,它也有超越经验层面的,形而上之情。作为“情书”的《红楼梦》,它的情,它的层次,我个人是把它分为三个层次。首先是太虚幻境,它是“情本体”的直接呈现;其次是宝玉本身,这样一个生命形象,它是情的现实表现和生命体现;最后是宝黛的爱情,它是情的现实维度,在情和理的矛盾对立中,最后走向幻灭。

二、太虚幻境:情本体之直接呈现

首先我们看一下太虚幻境,《红楼梦》作为一部情案,它不仅仅是讲人的友情、亲情,或者说人的欲望之情,而是有一种超越于这种经验世界的,一种形而上的层面。那么,这个形而上的层面从整个书的结构来看,它就是太虚幻境的设立,当然从叙事过程来看,是作为太虚幻境使者的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在世俗世界,呈现为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

曾经就有一种讨论,有人说《红楼梦》里面太虚幻境、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癞头和尚、跛足道人是多余的东西,因为书中有这些元素,使得整本书变得不好理解,显得乱七八糟。所以,大概是在上世纪初,出过一个所谓的“洁本”,把整个太虚幻境的情节,把癞头和尚、跛足道士等都删掉了,称为洁本,但是,最后人们发现,删除掉这一部分内容之后,《红楼梦》虽然也还有它的精彩之处,但是它的灵魂似乎找不到了,它的精神,它的赖以立足的那个东西,我们找不到了。

太虚幻境虽然是虚是幻,但它是作者专门设立的,跟红尘俗世相对立的,一个情的世界的直接呈现。它是现实世界“情”的根本、依据和基础,如果抽掉这样一个基础,现实世界的情就无以立足。可以说,太虚幻境以及围绕它的有关论述是理解全书故事情节、故事结构的关键一环。

《红楼梦》展开的背景是封建社会,贾府赖以立足的根本是什么?是礼教。“礼”跟“情”恰好是一对对立的范畴。整个大观园的故事是在“情”和“礼”的矛盾交织中推进情节的,如果抽掉了太虚幻境,等于是把“情”的维度抽掉了,因此这个太虚幻境是不能抽掉的。太虚幻境在我看来,它是一个以情为本的世界,是“情本体”的直接呈现。

贾宝玉和众姐妹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大观园,大观园是从贾府中独立分离出来的一个空间。之所以有这样一个空间,是因为贾府是以礼为本的,而作者想暂时地把宝玉和众姐妹从“礼”的世界里隔绝开来、独立出来。在大观园中,看起来情是主体,以情为主,但实际上大观园仍然是受礼制约的。“情”和“礼”的矛盾冲突构成了大观园最突出的矛盾,也是最根本的矛盾。

 

我们看一下太虚幻境的故事,太虚幻境是宝玉做梦,梦到的一个地方。在梦中,宝玉碰到了一个美丽的仙姑,警幻仙姑,警幻仙姑带着宝玉游览了一些屋子,屋子里头有一些册子,这些册子里头记载着普天下女子过去未来的命运,然后又给他演出了十二支曲子。后来,警幻仙姑指引他跟一个小名叫可卿的仙女云雨温存。到了第二天,宝玉跟可卿携手游玩,却来到了一个叫迷津渡口的地方,这个河里就突然有很多鬼怪伸出手来要来抓宝玉,宝玉就吓得失声叫唤,在梦中叫出声来,就被他的众奶妈、丫鬟唤醒。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在这一回故事里面涉及到群钗的判词,就是十二金钗的命运,这基本上规定了《红楼梦》的走向。

太虚幻境本身是一个非现实的梦幻世界,它不像现实一样,在现实中人要遵守礼法,而在太虚幻境当中直接以情为本。这个以情为本的世界是一个非常美的世界,是一个纯美、极美的世界,也就是说它是一个理想世界,而这个理想世界呢,它不存在于真实世界当中。所以,太虚只存在于幻境当中,它可以在转瞬之间就变出许多夜叉鬼怪,它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种幻境,就像它门前的对联所揭示的,叫“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同时,这个也就意味着情和美对于《红楼梦》来说,它有一种虚幻性、不确定性、不可把捉性。具体来看,太虚幻境是在人世之外的一个理想之境,它是非常美的,书中描写是,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梁,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这个地方不但地方美,而且人物也美,我们可以注意一下,书中用了一篇赋,来描述警幻仙姑的美,而以赋来描述人物形象,这在《红楼梦》当中是唯一的一处。我们看其他的,描写王熙凤,描写贾宝玉,都是写得非常具体,穿什么,戴什么,穿什么样子的衣服,戴什么样的首饰,用什么样的质地,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唯独警幻仙姑这个形象,是描述人物字数最长的,但是它没有一句写到,她具体穿什么衣服,具体戴什么首饰,具体衣服什么质地,只是用了一些比喻,用春梅、秋菊、松生空谷、霞映澄塘等词来形容她。在作者心目中,美貌如仙的女孩好像没有特别具体的形象,无法形容,只有一个词叫美如天仙。进一步说,之所以用了大量的自然事物来描述警幻仙姑的美,就表明她跟自然是一体的。

宝玉在太虚幻境当中遇到了一群非常美丽的仙女,警幻仙姑用各种仙树、琼花精髓制成的仙香、仙茶、美酒来招待他。这个香被称为群芳髓;这个茶被称为千红一窟,因为它是吸取鲜花灵叶上的露珠而烹饪出来的;这个酒被称为万艳同杯。从字面上看呢,太虚幻境里面焚的香,它是各种树木植物的精髓,所以称为群芳髓,它的茶是鲜花灵叶上的露珠,所以称为千红一窟,那么它的酒是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上麟髓之醅、凤乳之躯,也就是集大自然精华于一体。太虚幻境当中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是集天地之精华所凝成的,所以它是本体,它是现实世界的本体。

另一方面,太虚幻境虽然美,虽然是情之本体,它又是虚又是幻,只能存在于虚幻当中。在警幻仙姑刚刚出场的时候,在她唱的歌里已经谈到了,她唱到“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而太虚幻境里的群芳髓,一方面它是万物的精髓,另一方面它是群芳的泪水。千红一窟,就是千红一哭也。万艳同杯,就是万艳同悲,万艳一起悲伤。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它不仅仅预示着大观园众女儿的悲剧命运,更意味着《红楼梦》本身所倡导、渴望、追求的“情本体”的悲剧。

情作为本体,一方面它是我们追求的,是我们万般珍惜的,但是另外一方面呢,它又是变幻不定、极难把捉的。那么《红楼梦》作为 “情本体”作品的集大成者,太虚幻境是“情本体”的直接呈现。

三、宝玉形象:“情”的现实表象与生命体认

《红楼梦》的主干是一个家族的兴衰,是家族里边众多人物的悲欢离合,命运的曲折起伏。《红楼梦》的核心当然是贾宝玉,所谓贾宝玉者,真石头也。贾宝玉就是情的化身,情的体现,警幻仙子说宝玉的天分中有一段痴情,而且警幻称宝玉是古今第一淫人,也就是古今第一有情人。在曹雪芹笔下,这里的“淫”指的是意淫,而不是所谓的“皮肤淫滥”。这里的“淫”更看重一种心灵、精神、情感的契合。

宝玉是古今天下第一有情人,前人对这个问题也有论述,清代的姚燮在读《红楼梦》的纲领中,他就讲到宝玉跟园中诸姐妹的情缘,他说宝玉对每一个人都有一段情分,宝钗、黛玉、晴雯、袭人这就不用说了,然后其他的,湘云、妙玉、惜春,包括金钏、莺儿这些丫鬟,宝玉和她们也各自都有一段情分。我感觉这个总结很细致,而且也是很有必要的,但是未免流于琐碎,不太容易把握。我认为,宝玉从思想上来看,他作为情的体现,最主要的是有三个方面:第一个是他跟黛玉之间的生死爱情;第二个是他身上表现出来的万物有灵的思想和生命意识;第三个是他的一种普遍的人道关怀。

当然,宝玉跟黛玉的生死爱情是最重要的方面,我们留到一会儿再说,我们首先看看宝玉的人道关怀和生命意识。在《红楼梦》的很多人物眼中,尤其是在一些无知的丫鬟、婆子的眼中,宝玉总是显得有些呆气,有些傻气。例如,第三十五回写傅家两个婆子在场看到的情景,出来议论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呆子?”还借大观园婆子之口,说宝玉“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而且一点刚性都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了,爱惜东西,连个线头都是好的,糟蹋起来,哪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那么,这里就是通过这两个婆子的口,说宝玉确实有些呆、有些傻,但是在我们看来,这正体现了贾宝玉平等待物的一种普遍的人道关怀和生命意识,表现了他的一种先决者的品质。

自己烫了手问别人疼不疼,这个故事在第三十五回。有个丫鬟叫玉钏,玉钏是金钏的妹妹。金钏是王夫人的一个丫鬟,金钏因为跟宝玉说笑,被王夫人发现了,然后被王夫人扇了一个耳光,而且赶出了贾府,不要她做丫头了,金钏羞愤之下就投井自杀了。玉钏作为金钏的妹妹,对宝玉始终有一股怨气。作为宝玉来说呢,他对金钏之死是非常非常地内疚,心中非常地悲伤,在王熙凤过生日那天,他还找了一个借口偷偷溜出去,给金钏上了一个祭。那么,对于金钏的妹妹,宝玉是想尽办法来弥补。

 

第三十五回叫“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讲得就是宝玉如何想方设法来弥补、抚慰小丫头玉钏。当时宝玉挨了打,挨了打之后他想吃莲叶羹,玉钏和莺儿一起给宝玉送过去。玉钏因为姐姐金钏的事,对待宝玉总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宝玉就一直陪着笑说,好姐姐,你在我面前这样就罢了,在老爷太太跟前你千万不要这样,否则你又要吃亏了。然后玉钏很不高兴地说,你别假惺惺的了。宝玉就一直陪着笑问长问短,一直虚心下气地去磨转她、去哄骗她。最后玉钏喂他喝了一口莲叶羹,宝玉尝了一口说,不好吃。玉钏说,这样的还不好吃,那你要什么才好吃。宝玉说不信你亲口尝一下,然后玉钏真的赌气就尝了一口。书上讲到,这时候宝玉一笑说,哈,这下可好吃了。正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叫通判傅秋芳家的两个下人来了,因为来了外人,这时候两个人就不闹了,但是玉钏手里还端着那碗汤,宝玉一边跟这两个老婆子说话,一边伸手去要汤,结果一不小心就把这碗汤给碰翻了,而且那个汤就洒在了他的手上。玉钏不曾烫着,倒是吓了一跳,可是宝玉连忙问她说,烫着哪里了,疼不疼,疼不疼。那么我们看,宝玉是一个主子,玉钏只是一个丫鬟,在《红楼梦》这样一个社会里,主子和奴才的关系再好,毕竟还是主子和奴才。当时是有这种严格等级的,但是在宝玉这里,他没有这样的等级观念,在他的心目中,丫鬟跟自己完全是平等的。

还有一个细节,第二十一回叫“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就是说,宝玉跟黛玉、湘云整天在一块儿玩,一大早宝玉刚刚起床,脸也不洗,头也不梳,就跑到湘云和黛玉的房里去,然后还看见湘云把被子蹬掉了,还给她盖上被子。正在这时候,黛玉、湘云醒了,湘云、黛玉就梳了头,洗了脸。宝玉就央告湘云,好姐姐、好姐姐地叫着,让湘云给他梳头,而且用她洗完脸的残水,书上称残汤,洗了脸。这时候袭人过来一看,宝玉已经梳洗好了,就无可奈何地回去了。袭人看宝玉跟姐妹们没日没夜地闹,她认为是逾越了礼的规矩,不合礼了。所以她就很生气,这时候袭人想怎么办呢,就故意不搭理宝玉,想以这种方式来规劝他。宝玉一回来,袭人就不搭理他。然后宝玉就问,说怎么了。袭人说怎么了你问我,你自己明白,把宝玉弄得一头雾水。完了以后,宝玉也要茶要水的,也不叫袭人她们去伺候了,就叫一个小丫鬟,叫四儿的去伺候他。到了晚上,平时都有有袭人、麝月一帮丫头跟他打闹嬉笑,可是今天呢,袭人不理他,他也觉得孤零零的,很没趣。这时候我们看宝玉的心理活动,“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若拿出做上人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可见,即使是在生气的时候,宝玉仍是把丫环们当作与自己一样的人,生气也是一种“平等的气”,而不是以主子的身份去压服这些丫环。可见,在原始人道主义关怀上,宝玉已远远超越了他的时代和他的同龄人,有了现代性的平等意识和平等态度,在某种意义上,这使他成为一个大写的“人”,一个不同于同时代其他的人另类的人,一个“新人”。

而宝玉看见燕子和燕子说话,看见鱼和鱼说话,看见星星长吁短叹、咕咕哝哝的,说明他有一种万物有灵的思想。在他的眼中,不但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人和物之间也是平等的,而且人和物之间可以有性灵的交流,情感的交流。那么我们看第五十八回,宝玉生了一场病,大病初愈,想要去看黛玉,他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过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有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没想到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经择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过不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我们看这一段,宝玉由杏花的凋落,联想到人如邢岫烟、如宝钗、如黛玉也会朱颜凋谢,过几年会红颜似槁,靓丽的青春转瞬即逝,再美的东西也会消失。可以看到,他有一种推己及人,推己及物的思想,而且最后他还觉得,鸟儿也跟他一样,在为杏花的凋谢而感伤、而悲叹、而流泪。在这里,宝玉的感情体现了一种生命意识、一种时间意识。就是说,生命美好,但是却短暂,时间平等地从每一个人、每一件物上面流过。那么,时间流逝也是生命展开的过程,而我们热爱生命,想要珍惜生命,想要挽留住这种美,挽留住我们的生命,但是,我们却只能听见生命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的匆匆脚步声。这样一种时间意识在中国文学史上由来已久。从诗经的《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那么这个时候,人的自我意识觉醒之后,人对于万物,对于时间、空间和自我有了一种意识。那么到《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到唐诗宋词,一首《春江花月夜》,这种生命意识、时间意识体现得十分明显,“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其实江月也罢,江流也罢,它是自在地在那流走,江月、江水、春花构成了一幅美的图画,它不会去等待什么人,但是作为人本身来说,人年年岁岁相约江边,可是呢,年年岁岁江边的人不同,今年之人已非去年之人,就像有一首诗讲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江月之美是永恒的,而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可是话说回来,个体生命虽然短暂,但是由个体构成的一代一代的生命是无限的。人生代代无穷已,只要江月之美存在,就一定会有人去欣赏它,去赞美它,这样,人、江、月、水之间构成的这种美,这种情感,就一代代地积淀下去,延续下去,成为一种超越个体的形而上之情。这样一种形而上之情,在诗歌里是一种抽象的抒发,而《红楼梦》把这样一种形而上之情落实到具体的人生过程之中,落实到具体的人的情感、人的油盐柴米、人的悲欢离合之中。

四、宝黛爱情:情本体之人世呈现

第三个方面,我们要看宝黛爱情,这也是“情本体”之人世呈现。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令无数读者为之赞叹、惋惜、感伤、流泪、叹息。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爱情,正如我刚才反复强调的,它不仅仅是狭义的男女之间的相恋、相约、相吸引,它更是一种先天之情,一种前世之情。在这里,我们跟随雪芹公的笔墨,再回顾一下宝黛的爱情故事。

在西方世界的灵河岸边,有一棵绛珠仙草,虽无牡丹之堂皇,玫瑰之艳丽,却也摇曳生姿,顾盼生辉。然而她毕竟不是绚烂堂皇的鲜花,没有人关注她,没有人灌溉她,她只能长年孤独而寂寞地生活着。由于缺乏浇灌与滋润,她快要枯萎了。后来,一个来自太虚幻境的神瑛侍者发现了她,为她的娇娜多姿所打动,日夜看守、呵护她,引来甘露浇灌她。这株绛珠草在这神瑛侍者的精心呵护下,恢复了生机,并吸取天地之精华而修炼成人。终日在灵河岸边徘徊、灌愁海旁徜徉。由于无法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这绛珠仙子五内郁结了一股缠绵不尽之意,发下心愿:“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

 

这个故事规定了以后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先天注定的情缘,这种情缘不是世俗的、现实的、现世的,而是先天的、彼岸的。因为,贾宝玉便是神瑛侍者,由这块剩下的补天石自行修炼而成;而林黛玉便是那株绛珠仙草下凡投胎。他们这段仙缘便称为“木石前盟”。这里,“三生石畔”、西方世界的“灵河岸”,显然是借来的佛家用语,表明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情缘的先天性、非世俗性。所以,当他们在现实世界中第一次见面时,林黛玉心中便大吃一惊:“这个哥哥,好像在哪里见过的”;而贾宝玉则直接把这种感觉道了出来,他“笑道”:“这个妹妹我见过的。”同样是吃惊,但黛玉只是在心里惊讶,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而宝玉则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这已经表明,他们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宝玉是主动者,处于强势地位。这一“笑”之中,有一种亲切之感、亲近之意,说明宝玉对黛玉一见面便有深深的好感;同时也有一种肆无忌惮,放诞无羁,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的贵介公子的骄矜之气。而黛玉则只能是一个被动者,处于弱势地位,虽然觉得“这个哥哥”的面貌似曾相识,心中着实吃惊,却也只能在心里吃惊而不敢表露出来。因为,正如她一进贾府便在心里告诫自己:要步步小心,时时留意,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生恐惹人耻笑”。这样,以后他们之间的情感的展开模式便已被注定了:林黛玉只能是被动、消极的,在封建礼教的层层包裹之下,她只能以各种方法、迂回曲折地去接近、试探宝玉,而宝玉,虽然也是以他的生命来爱着黛玉,但由于他的地位,他心性更为游移,这便导致了两人之间无数的争吵,一次又一次生气。于是黛玉终日以泪洗面,终于实现她在灵河岸边的誓言,最后泪尽而亡。

实际上,在这个故事中,一开始,在彼岸世界,他们的地位便也是不平等的:绛珠草被固定在河岸边,无法移动,无法自主,无法养活自己。而神瑛侍者则是可以“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第一回)也就是说,他是主动的,可以自主,可以移动,可以自足,因而他才可以引来甘露浇灌绛珠。而当羸弱的绛珠草立誓一生以眼泪来还债时,便把这种不平等由仙界确定到了人间。因此,林黛玉的眼泪是先天注定要流的,而当她眼泪流尽之时,也就是她香消玉陨之日。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还有一场小风波。宝玉跟黛玉见面之后,互相问候之后,宝玉就问黛玉说你有玉么。黛玉说,你那个玉是个稀罕物,岂能人人都有。宝玉一听就很生气,就把这个全家视为命根子的通灵宝玉摔在地上,而且骂道,什么罕物,连人的高低都不识,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这时,贾母就撒了一个小谎,她说你妹妹原来是有玉的,她自己说没有,是不便自夸的意思,而且那块玉在你姑妈去世的时候带走了,这样是要尽你妹妹的孝心等等。这样宝玉就不再追究了。那么我们看,宝玉和黛玉的出场,确实是一个有说有笑、有哭有闹、绘声绘色的场面。而且,通过这个场面我们可以看到宝玉的一个基本形象。首先,他外形漂亮,在这一回当中有关于他穿着打扮的描写,那是非常美的,面若冠玉,风流倜傥。其次,他性情率真,任性爱娇,一个通灵宝玉,整个贾府都视若命根子,但是他说摔就摔。第三,他受到整个贾府的宠爱,但是他内心深处是孤独的,因为贾府王夫人这些人虽然爱他,但并不理解他。

王夫人在向黛玉介绍自己儿子的时候,甚至用了“混世魔王”来称呼他,就是说王夫人虽然爱他,可是把他称为“混世魔王”。可见,宝玉他虽然得到了诸多宠爱,但是他内心也是孤寂的。最后呢,在这样一个场景当中,宝玉和黛玉一见如故,非常投缘。黛玉因为宝玉摔玉的事,晚上就坐在那儿独自掉泪,她就跟袭人说,我今天才来,你们哥儿就摔了那块玉,这岂不是我的不是。可见,两个人一见面就心心相印,似曾相识,但是另外一方面,黛玉就开始流泪,为了宝玉悲伤哭泣。

初次见面就奠定了他们关系的基调,就是说,日后是比别人更亲近,但是同时也更多地生气、争吵。本来黛玉一进贾府就告诫自己,不要多说一句话,不要多走一步路。但是她突然在贾府遇到了在三生石畔曾经见过的这样一个哥哥,那么她给自己规定的这些戒条,就给她自己打破了,因为她心里觉得,她跟宝玉是更加亲近的,那么近则爱,爱则求全,求全则愈毁。他们俩一方面是心心相印,心生亲近。另一方面,贾府毕竟是以礼为基础的世界,那么他们的这种亲近不能逾越礼的界限,所以他们的这种情感无由表达、无法表达,小时候只是觉得比别人亲近,随着年齿增长,随着年龄增大,这种两小无猜慢慢就发展成为一种蓬勃的爱情。这种爱情在严格的礼教熏陶之下又无法宣之于口,无法表达出来。那么,怎么办呢?就只能通过种种迂回、曲折地去试探、生气、争吵,那么就在这样一种试探、猜疑、生气、争吵、和解、再试探、再猜疑、再生气、再争吵、再和解的过程当中,他们双方的情感逐渐地相互明白起来。

共读《西厢》明确地表达了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相知相契。宝玉的小厮茗烟,后来叫焙茗,给他弄来了一些坊间的话本小说,有《西厢》《牡丹亭》这些小说,宝玉背着人偷偷地看,结果被黛玉发现了,发现之后两个人就一起看。他们两个人本身就是互相爱恋、互相喜欢的,身处这样一个春花绽放、阳光和煦的环境,又共读着《西厢》,这时候宝玉就情不自禁地对黛玉引用了《西厢记》里边的一句话,“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这两句是《西厢记》里边张生对崔莺莺说的话,黛玉一听,不觉连腮带耳朵都通红了,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了,好好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上来,说这些混账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二字,眼圈红了,转身就走。

我们看这里,黛玉的表现是很奇怪的,照理说宝玉向她表露情感,她应该高兴,但是她长期受礼教的熏陶,使她产生了一种近乎本能性的反应,因此她马上就生气了,然后说要去告诉舅舅、舅妈去。宝玉这时就百般地求告,软语地哄骗,最后黛玉终于转嗔为喜,而且也引用了一句《西厢记》里的话,“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来打趣宝玉。这样一场小风波揭过去了,虽然揭过去,但是两人的心灵并没有打开,随后还是争吵不断。

 

就在他们共读《西厢》不久,又大吵了一次。就是宝玉某天去看黛玉,黛玉刚刚起来,紫鹃正在收拾房间,宝玉就笑道说,好丫头,若与你多情小姐共鸳帐,怎舍得让你叠被铺床。这个也是《西厢记》里边的话,黛玉一听就很是生气,然后正在这时候,薛蟠冒充贾政来把宝玉叫走了。这样呢,黛玉一方面生气,一方面又担心宝玉,因为宝玉见了贾政,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担心他被贾政训斥,担了一天的心,晚上去看宝玉,结果怡红院是大门紧闭。而且里头晴雯和碧痕俩人,不知道为什么事拌了嘴,黛玉去敲门,晴雯没有听出是她的声音,然后闭门不纳。黛玉站了一会儿,却看见一大群人簇拥着宝钗从里头出来。我们知道,宝钗是黛玉的一个心病,因为有所谓的金玉良缘之说,当然这是《红楼梦》里边的另外一个线索,这里我们不展开。这样一来,黛玉就自伤身世,独立在浓露重霜之中,一直伤心到二更天才睡下。

第二天好像是什么节日,要去送花神,然后黛玉因为头天晚上睡晚了,第二天起来晚了,就没有跟姐妹们一起去遣送花神,自己独自背着一个花锄去后山背阴处葬花去了。这时的黛玉因为前一天天的遭遇,再加上看见鲜花凋零的情景,自伤身世,于是引出了《红楼梦》里边有名的《葬花吟》。黛玉以花来隐喻自身,然后咏叹自己的孤独飘零、无依无靠。这时候宝玉去找黛玉,开始黛玉不理他,宝玉说我只说一句话不行,黛玉不理,后来宝玉叹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黛玉问,今日怎么样,当初怎么样。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但是这里的宝玉,所表达出来的情感还是没有逾越礼的规范,没有突破礼的范围。

故事进一步发展,到了后来某年的端午节,贾母带领贾府的人到清虚观去打醮,清虚观里边有一个道士,是做荣国公的替身出家的,所以地位非常高。这个道士姓张,张道士带了一些其他道士的法器来送给宝玉,其中有一个金麒麟,宝玉看到觉得有点眼熟,后来是宝钗提醒他,说是云妹妹有一个,这样宝玉就把这个金麒麟留下来了。同时,张道士还跟贾母说,他前儿遇见某家的一位小姐,模样很好什么什么的。贾母又跟张道士说,你给我留意着,家世倒无所谓,主要是要模样好,人品好,如果家世不好,咱们只贴她些钱就完了等等。

这样呢,宝玉心里很不自在。为什么不自在呢?因为张道士跟他提亲,他本来就心里不舒服,从清虚观回来,黛玉受了一点暑热,心里又有点气恼,所以第二天她就没有去。宝玉一看黛玉病了,他心里也不自在,就去问候她,结果这一问候,两个人就又大吵了一架,而且这一次吵架非比寻常,以往两个人吵架都是黛玉生气,然后宝玉百般软语温存地去哄她,而这次居然是宝玉起性,就是由宝玉挑起头来吵架。宝玉去看黛玉,黛玉说,你只管看你的戏去,你在家里干什么呢?然后宝玉心里就火了,说别人心里不了解我,连你也奚落起我来了。然后,宝玉就直接给黛玉说,我白认得你了。黛玉冷笑两声说,你白认得我了吗,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你的呢。然后宝玉听了之后就直问到脸上说,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了。黛玉也哭了说,我要是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呢,我知道昨儿张道士说亲,你怕拦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宝玉一听到好姻缘,就越来越生气,就赌气把通灵宝玉抓下来又要去摔,结果摔又摔不动,因为那个玉很坚硬,然后他要找东西来砸。黛玉一看宝玉生气的样子,她也又气又急,说何苦来砸那哑巴东西呢,砸它还不如来砸我。两人闹得不可开交,最后黛玉一着急,把早上刚吃完的药也吐出来了,宝玉气得也是脸都黄了。

后来,袭人和紫鹃又来劝,黛玉一听袭人劝宝玉的话,心想宝玉还不如袭人呢,宝玉一听紫鹃劝黛玉的话,心想,唉,这个黛玉,居然还不如紫鹃理解我呢。然后,几个人就相对无言,就开始哭开了。这件事情,黛玉又是哭,宝玉又砸玉,搞得天翻地覆,终于惊动了贾母和王夫人。最后,贾母来把宝玉带走,两个人暂时算是平息了。

两个人分开之后,这个窗户纸并没有捅破,两个人也不见面。贾母就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哪一世造的孽,偏偏儿地遇见了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话,就传到宝玉和黛玉耳朵里去了,两个人好像是参禅顿悟了一样,突然发现他们之所以有之前的种种,他们之所以比别人亲近,但是又比别人爱生气、爱吵架,原来因为他们是前生今世的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那么聚头的肯定是冤家,冤家肯定是比别人亲近,比别人要亲密,但是呢,正因为比别人亲近,对对方的要求肯定又更高、更严。

我们知道,《红楼梦》是一种非常客观、冷静的叙事风格,作者很少直接出来发议论。一般人物的性格、心理活动,他都是通过其行动表现出来,或者通过别人之口传达出来,但是,到这里,曹雪芹一反《红楼梦》的叙事风格,作者忽然从人物背后走出来,直接来表述这俩人的心理活动。作者说,宝玉早存了一段心事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黛玉偏生也是有些个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此,你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我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都只用假情试探,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事。然后,他就说宝玉是怎么想的,别人不知道我的心,难道你还不知道么,你老是拿什么金啊玉啊的来堵我。黛玉又说,你心里肯定有我,我当然知道,但是我就时常提这个金玉,你只要根本不管它,这样才显得你对我好。然后宝玉又想说,不管我怎么样,只要你好了,我肯定就好。黛玉就想,你不要来周旋我,总想着来哄我高兴,你好了,我自然就好,你把自己丢开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远了。然后曹雪芹说,看官,你道两人本来是一个心,如此看来却都是多生了枝叶,将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了。那么,为什么作者要在这里改变他的叙事风格,从人物背后走到前台,插入这样一大段主观的议论呢?我是这样理解的,这个地方是宝玉和黛玉关系的转折点,在这之前,他们在不断地猜疑、试探、生气、和解、再试探、再猜疑、再生气、再和解,在这样一个过程当中,因为礼教的束缚,他们的真情被包裹起来。“两假相逢必有一真”,两个人都用假情去试探,只能是遇到之后就吵。

 

其实,正是因为两个人互相爱恋,又不能宣之于口,不能诉诸于行,那怎么办呢?只好用言语去试探,只好用反讽,用各种迂回曲折的方法去找。最后,如果没有人来点破,没有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继续发展下去,就可能有两种结局。要么是两人达成理解,心照不宣,心心相印,心知肚明;要么就是两人从至亲至爱之人变成至远至仇之人。所以,在这里他们的关系到达了一个临界点,不是往前走,就是往后退。退回去,就意味着一段尚未开始的爱情被扼杀了,这样一来,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悲剧了。所以,作者必须替他们把话说出来。

《红楼梦》第三十二回是湘云来访,宝玉、湘云、袭人在怡红院里说话,恰逢雨村来访,贾政就让宝玉出去会见雨村。这时候,湘云对宝玉说,"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在旁说:"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曾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得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得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得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真真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她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她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她,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

这时候恰好黛玉在窗外,听见了他们这一大段对话,听见之后黛玉是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我们看黛玉的心理活动,完完全全是一腔少女的怀春,又无奈无由、悲喜交集的心理。

这时候宝玉从屋里走出来, 忽抬头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

我们看,黛玉在前一分钟还在又惊又喜、又悲又叹,心里五内郁结,缠绵回味于跟宝玉的这段感情之中,但是一回到现实之中,就马上本能性地把自己保护起来。一回到现实之中,她就马上想到,宝玉不是跟她而是跟别人有金玉之论,于是她又几乎是习惯性地又讽刺宝玉说,“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

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在这个时候,她也顾不得少女的羞怯,也顾不得礼教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呢,筋都暴起来,急得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脸上的汗。

我们看她这个动作,她已经完全不顾少女的羞怯,也完全不顾是否应该动手动脚,也就是说完全顾不得礼教的束缚了。在这个时候,情冲破了礼教的罗网,直接呈现出来。黛玉和宝玉作为三生石畔注定的姻缘,他们注定要发生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生死与之、轰轰烈烈的爱情,这两个人终于打破了层层束缚,心心相对了。

宝玉瞅了她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是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真不明白这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心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一时不知从哪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

那么,到这里两人终于把彼此的心晾出来了,晾出来相互的心之后,本来他们应该有千言万语要表达,但是这时候反而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们已经痴了。这时候外界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两颗赤诚相对的心灵。在这个时候,也许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就像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地是不言的,一切都是自然的。他们两人前世就已经在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结缘,在太虚幻境中已经“备案”,那么在这个时候何需多言、何用多言呢?他们只是相互怔怔地瞅着,有了这样一刻怔怔地瞅着,日后他们能否在一起,能否终究走进婚姻,其实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已经相互之间心心相对,他们已经怔怔地瞅着了。

 

后来,宝玉病的时候,他给黛玉送了几块旧帕子,然后黛玉还题了几首诗。这样呢,宝黛之间的爱情终于是云开日出,走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从这以后呢,《红楼梦》叙事的重点从宝黛爱情转向了整个大观园、整个贾府的生活。从此以后,可以说是宝玉、黛玉以及大观园众姐妹人生中最华彩的乐章,他们生命的高潮来临了。从那以后,姐妹们咏白海棠、写菊花诗、结诗社、芦雪亭联句、暖香坞制作灯谜,然后荣国府庆元宵节,宁国府摆家宴……当然,中间还穿插一些贾府其他人的生活,比如说贾赦娶鸳鸯不得、贾琏偷娶尤二姐、香菱苦心学作诗。后来,又来了个薛宝琴,新编怀古诗等等。那么,我们可以看到,这一段时光是一种诗化的、审美的生活,艺术和诗是这个时候大观园生活的主旋律。

顺便说一下,关于贾赦和贾琏的情节是《红楼梦》的另外一条线索。我们今天讲的是形而上的情、本体之情。《红楼梦》还有另外一个线索,情跟欲是相对的,贾赦、贾琏这些人过的生活就是一种欲的生活,只知道追求肉体感官享乐,没有灵魂,没有精神。这同样是《红楼梦》的一条线索,它不是我们今天的内容,留待以后有机会我们再探索。

经过大观园诸姐妹的华彩乐章之后,作者的笔触又从艺术走向了现实,从天上回到了人间。大观园和贾府的现实生活走进了读者的视野,在这样一个现实世界当中,贾府的各种矛盾就开始显露了。主子和主子、主子和奴才、大奴才和小奴才各种矛盾纠结,最终导致了抄检大观园的丑剧。在这样一个漫长的生活当中,黛玉和宝玉的情感不再是主线,而成为隐伏的线索。当然,它并没有中断,作者并没有忘记他们,时不时地会点到他们。

在这一段时间里,宝黛的情感平稳地发展。可是呢,我们还要说到两人的爱情结局。《红楼梦》的整个故事有不同的作者,曹雪芹只完成了前八十回,而后四十回由程伟元和高鹗续写。对于黛玉和宝玉的结局,有很多争论。有些人认为黛玉和宝玉的结局,不应该是程伟元和高鹗所写的结局,而应该是钗黛合一等等。我个人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总的艺术水准,肯定是大不如前八十回,但是在宝玉和黛玉的结局设计上,应该是符合《红楼梦》故事发展的逻辑的,保持了悲剧的结局。

王国维讲过,《红楼梦》是悲剧中的悲剧。俞平伯也谈到过高鹗的功劳,就是使《红楼梦》故事呈现出了一个完整的结局,保持了悲剧的气氛。而这种悲剧气氛也正是《红楼梦》能够打动读者的一个非同反响之处。另外,我认为,《红楼梦》之所以成为世界文学史上的一流杰作,不仅仅因为它是一种悲剧,也不仅仅因为它是悲剧中的悲剧,还因为它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形而上的精神,就是我们前面谈到的深刻的时间意识和生命意识,它揭示了中国人生命中超越性的精神。什么是超越性的精神?就是人要试图超越短暂的生命,达到一种永恒不朽的境界。中国人对永恒和不朽的理解与西方人不一样,西方有一个彼岸世界,有最后的审判,有一个超越于经验世界之上超验世界。中国人呢,我们一直追求在现实中来实现超越、永恒和不朽,那么,这就容易产生一种非常无奈、悲凉的情感,因为我们的生命终究是短暂的,我们的时间终究是要过去的。过去,中国人通过诗歌、音乐、绘画等艺术形式来表达这种超越精神,在《红楼梦》中,作者通过一种非常具体、实在、琐碎的形式,透过生活的点点滴滴,在贾府诸人的吃饭、穿衣、宴乐、祭祀、吟诗、作赋以及相互间的勾心斗角中,来表现这种形而上的超越精神,这才是《红楼梦》作为悲剧的最深刻之处,也是《红楼梦》长久流传、触动人心的精髓所在。

因为时间的关系,从《红楼梦》看中国艺术的“情本体”,我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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