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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义:还原文化现场,解读韩非子、老子思想

2017年03月13日 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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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义 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澳门大学讲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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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战国时期有两次重要思想家的聚会,一次是春秋晚期,孔子到洛阳向老子问礼,这是启动以后三百年中“百家争鸣”的关键;另一次是战国晚期,韩非和李斯拜荀子为师,这给三百年的“百家争鸣”画上了一个句号。这两次聚会,以往都是争论不休的糊涂账,或者尚未破解的千古之谜。今天只讲后一次聚会。《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韩非“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李斯列传》记载李斯“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辞于荀卿”。那么,韩非、李斯是多大年纪、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当了多少年荀子的学生呢?二千年来,人们找不出材料加以证明。战国晚期三大思想巨擘聚首于楚,乃是思想史上大事,有必要恢复它的历史现场。

关键在于考定韩非、李斯拜荀子为师的年代。清理荀子生平,他五十岁在齐襄王时代才游学稷下,“最为老师”,“三为祭酒”,在孟、庄之后已是首屈一指的大家。其间他曾游秦见应侯,不能说他无意于秦。由此在稷下受谗,为楚春申君聘为兰陵令,时在春申君相楚八年(公元前255年)。荀子在楚又受冷箭,辞楚归赵,再应春申君招请,已是两年后了。此时荀子作《疠怜王》之书,以答谢春申君,见于《战国策·楚策四》,而《韩非子·奸劫弑臣篇》也收录此文。一个令人迷惑不解而长期引起纷争的问题是:此文的著作权属谁?如果考虑到荀、韩之间的师生关系,就有三种可能的解释:一是韩非所作,《战国策》把它误安在荀子的名下;二是韩非抄录老师文稿,而混入自己的存稿中;三是荀子授意门弟子韩非捉刀,而弟子有意保存底稿,留下一个历史痕迹。

仔细比较《楚策》和《奸劫弑臣篇》略有文字差异的《疠怜王》文本,觉得上述第三种解释较为合理。原因有五:

一是《楚策》本比《韩非子》本删去一些芜词,文字更为简洁。而且改动了一些明显带法家倾向的用语,如:“人主无法术以御其臣,虽年长而美材,大臣犹将得势,擅事主断,而各为其私急。而恐父兄豪杰之士,借人主之力,以禁诛于己也”,改成“夫人主年少而矜材,无法术以知奸,则大臣主断国私以禁诛于己也”,改掉了“御其臣”“得势擅事”等法家惯用词语。

 

二是《楚策》本在修改《韩非子》本时,增加了“春秋笔法”,把“劫杀死亡之主”“劫杀死亡之君”中的“杀”字都改作“弑”字,把弑齐庄公之崔杼称“崔子”的四处删去二处,改为直称其名“崔杼”二处。这些都可以看作起草者有法家倾向,改定者为儒家老师,精通“春秋笔法”。

三是文中采用的一些历史事件为荀子熟知,而为《韩非子》它篇未见,当是老师口授,弟子笔录的。比如崔杼弑君的细节,可能记录过详而作了删节;李兑在赵国掌权,围困沙丘百日,饿死主父(赵武灵王),乃荀子青年时代在赵国所知。尤其是淖齿在齐国受到重用,竟把齐闵王的筋挑出悬在庙梁上,使他宿夕而死。此事发生在荀子到稷下之前几年,此前未见史载,也未见于《韩非子》它篇,当是荀子初到稷下所听到的宫廷秘闻。这都是说明此文经过荀子口授。

四是本文用“疠怜王”的谚语作主题,乃是儒家的命题,而非法家的命题。《四部丛刊》影印元至正刊本《战国策》鲍注:“疠(癞也)虽恶疾,犹愈于劫弑,故反怜王。”也就是说,当国王比起生恶疾,还要难受,还要危险。只有儒家想当王者师,才会如此说三道四;法家是王之爪牙,甚至国王“头顶生疮,脚下流脓”,也要当国王的狗皮药膏的。这样的主题岂是崇尚君王权威的韩非所敢说、所能说,实在是老师大儒如荀子,方能出此狂傲之言。

五是《楚策》此文之后,还增加了一篇赋,曰:“宝珍隋珠,不知佩兮。袆布与丝,不知异兮。闾妹子奢,莫知媒兮。嫫母求之,又甚喜之兮。以瞽为明,以聋为聪,以是为非,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曷惟其同!”又引《诗》曰:“上天甚神,无自瘵也。”赋为荀子创造的文体,引《诗》述志是荀子常用的手法。因此,当都是荀子改定时所加。

这五条理由可以证得,这篇《疠怜王》的答谢书,是一篇由荀子授意,韩非捉刀,最后由荀子改定的文章。过去有学者想证明《疠怜王》的《韩非子》本与《战国策》本,一真一伪,其实这两个文本都是真的,只是是过程中的真,不同层面的真。《韩非子》中的文本,是意起草时的真,《战国策》的文本,是改定寄出时的真。如果以上的考证可以相信的话,一系列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荀子由赵经韩,准备到楚都陈郢应春申君招请时,韩非已在荀子门下,时在公元前253年;李斯在六年后,即秦庄襄王卒年(公元前247年),辞别荀子离楚入秦。即是说,韩非、李斯师事荀子,共计六年,公元前253年至前247年。此时荀子六十多岁,韩非四十多岁,李斯二十余岁。他们聚首的地方是在楚国的新都陈郢(今河南省淮阳),其时楚国首都已迁至东北的陈城(或称陈郢,今河南淮阳县),其地离韩都新郑和李斯故乡上蔡都在二三百里路程之内,交通颇便。

那么,他们师徒相聚的方式何如?李斯年仅二十余,正是从师问学的年龄,较常在荀子身边。这又为《荀子》书中李斯、荀子的问答所证实,李斯进入秦国,也向荀子告别请教。韩非年逾四十,又是韩王之弟,必须常住韩都,经营当官的机会,不然就可能长久被边缘化。他们师生相处的时间并不长,韩非未必常在身边,而且韩非师事荀子时,已经是相当成熟的法家或思想家,因而荀子对他的影响不是体系性的,而是智慧性。兼且荀子是三晋之儒,异于邹鲁之儒,在稷下十余年浸染了某些黄老及其他学派的学术,他入秦观风俗吏治,交接秦相应侯,似有几分拥秦之心,授徒也用帝王之术,这些方面与韩非并不隔膜。

 

还原历史现场的一个有效办法,就是从文化地理学的角度,考察诸子思想产生的地域文化原因。比如,考察老子思想发生的原因,就应该读一读郦道元《水经注》相关记载,因为该书难能可贵地为后世留下老子故乡的若干历史痕迹。这些历史痕迹中极可值得注意者,一是老子家乡苦县赖乡城、甚至相县县城,都是“其城实中”,或者“卑小实中”,并没有高衙大衢,充其量是一个防御性的大堡垒,这些城乡的边鄙状态可见。二是涡水、谷水在苦县、赖乡穿行盘绕,流水的季节性强,而且流经一些山谷,谷水大概因此得名。三是赖乡城以北有老子庙,再北是李母庙,都临涡水,老子庙东院还有九眼井,水是神圣的。而且老子庙只有李母庙伴随,不见李父的踪影,这是令人怪异的。地方风物透露的这三条信息,潜在地暗示着老子的身世,潜在地影响着老子的思想方式。

我们应该如实地承认老子是不知有父的,多么渊博的学者也无法考证出老子之父。他好像是天生的“老子”,而非“儿子”。但他是知有母的,李母庙就在老子庙的北面。我怀疑,老子出生在一个母系部落,才会如此。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在解释老子“姓李氏”时说:“按:葛玄曰‘李氏所生,因母姓也’。又云‘生而指李树,因以为姓’。”这是母系社会获得姓氏的方式。以往人们把这些话当成神仙家言,认为不足信。但神仙家就要编造自己无父吗?葛玄不是明明被葛洪称为“余从祖仙公”,而且有“洪传玄业”之说,又何必编造呢?而且刘安成仙,还要鸡犬升天,全家都飞升到天上。因此老子有母而不知有父,在神仙家编造和隐瞒上是找不出必然的理由的。

了解这一点,才可能解释何以在先秦诸子中,惟有《老子》带有母性生殖崇拜的意味。历史学家吕思勉、哲学家冯友兰以及一些外国汉学家,都是这样认为。最为明显的例证,是《老子》六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牝的原始字形是“匕”,作女性生殖器形状,正如牡字去掉“牛”旁,乃男性生殖器形状一样。玄牝之门,即玄深神秘的女性生殖器之门,竟然是天地之根,这不是母性生殖崇拜,又作何解释?而且“牝”字又有孔穴之义,如《礼记·月令》郑玄注,就把接纳门闩的孔穴,叫做“牝”。那么,这个“玄牝”简直就是老子形容的生成天地的无限幽深的“黑洞”了。六十一章又说:“大邦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马王堆汉墓帛书甲本作‘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这些话都语义双关,从神圣的生殖崇拜,转化出或发挥着致虚守静、以柔克刚的思想。

人们也许会问:春秋晚期中国已进入相当高度的文明进程,难道还存在母系部落吗?上古中国是一个多元共构的、并非都是同步发展的文化共同体,恰恰相反,非均质、非同步是其突出的特点。周室及其分封诸国的中心地区,经济文化比较发达。而远离城邦的边鄙之地,则存在着明显的原始性,中央政权和邦国的力量相当虚薄,依然活跃着许多氏族、部落和部落联盟。在这些边远地区,就很可能存在着母系氏族,或母系氏族的遗风。甚至二十世纪的中国西南部还有母系遗风,那么二三千年前的属于陈楚边远之地的苦县赖乡,又怎么能排除有母系氏族或它的遗存形态,生存在山谷溪流之间呢?值得注意的是,《老子》二十一章,在讲了“道之为物,惟恍惟忽。……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之后,特别讲到“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众甫二字,马王堆帛书甲、乙本均作“众父”,这种用语是否带点群婚制的信息呢?老子是否也因而知有母,而不知有父呢?陈国(河南淮阳市)本是 “太皞之虚”,伏羲女娲的故土,伏羲是他的母亲踩着神的脚印生下来的,至今每年三月还表演伏羲母亲踩着神的脚印的舞蹈,尤其是那里有一种陶器玩具叫做“泥泥狗”,一个、两个、三个直到九个头,胸前都绘有色彩斑斓的女人阴部的图案,非常醒目,是女性生殖崇拜的遗存。

 

那么,为何又称“谷神”呢?从《水经注》可知,大概与赖乡颇有山谷,谷水出焉有关。那里的初民,也许有谷神信仰。而且溪谷也是“牝”,如《大戴礼·易本命》所说:“丘陵为牡,溪谷为牝。”这就将老子从原始民俗中所汲取的玄牝信仰和溪谷信仰,贯通起来了。谷神也就是玄牝。因而《老子》三十九章以“道生一”的“一”字言道,便如是说:“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请注意这一系列得一者的顺序:天,地,神,谷,万物,侯王。这是一系列非常神圣的名字,其中惟“谷”字特别,超出常人的想象,说明“谷神”信仰的神圣性。《老子》书也用了不少“谷”字、“谿”字来论道,比如六十六章:“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从“百谷王”的虚怀若谷、海纳百川,讲到不争而莫能与之争,老子把原始信仰转化为无为思想的辩证法思维,理论穿透能力是非常强的。一般而言,无水为谷,有水为谿,在季节性山间小溪中,谷和谿是同一物在不同季节的各异形态。二十八章说:“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天下谿和天下谷相当,又与百谷王相对应。知雄守雌,以雌为雄,处下不争,归朴复婴,所追求的都是“常德”而不是一日长短。从母性生殖崇拜到谷神信仰,老子所发掘的历史文化资源,在诸子中最称古老和原始,由此他触及宇宙的根本和人生的根本,在宏大的宁静中寻找着此世界生生不息的母体。

陈地的地理风物对老子影响至深者,一是谷,二是水。他自小就在流经赖乡的谷水、涡水上,天真无邪地嬉戏,因而对水性、水德体验极深。《庄子·天下篇》称老聃之学“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是咀嚼到了老学中的水味道的。《老子》八章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夫唯不争,故无尤。”这就是老子体验到的水之德。不妨设想,涡水、谷水滋润着童年老子所在的氏族部落的田地林木,流水何尝有侵占田地林木的收获的欲念,它只留下波纹的笑,留下两岸的绿,就向低处毫无留恋地奔流而去了。这就是流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流水,老子只能望着它蜿蜒的身影而遥致敬意了。还有水之性,《老子》七十八章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克刚,……正言若反。”柔弱胜刚强,是老子最有标志性的发现之一,而最初启发他的莫非水,最好的喻体也莫非水。这个发现既可鼓舞弱者敢于坚持的勇气,又可告诫逞强收敛其锋芒,还可涵养强大者游刃有余的处事谋略,成为各阶层的人们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思想源。高深莫测哉,老子智慧,他的发现对中国人心理的渗透和模塑,谁也不应低估。老子从水性中发现了“柔弱胜刚强”,从水德中发现“善利万物而不争”,这和孔子叹逝川,可以并列为对水之哲学的三项杰出的发现。涡水、谷水虽小,它们滋生的哲学却功成而不居地震撼着中国人的心灵。

文章来源:http://www.71.cn/2017/0313/938735.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