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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龙麟:《水浒传》的永恒之情
2017年05月05日 14:37
汪龙麟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古典文学教研室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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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有四大奇书——《三国》《水浒》《西游》《金瓶梅》,第二大奇书就是《水浒传》。同时,《水浒传》也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它的伟大之处在于,这部作品中有一种情怀——永恒的情。那么,《水浒传》的永恒之情表现在哪儿呢?
《水浒传》为谁写“心”
很多人认为《水浒传》是写“心”之作,那它是为谁写“心”的呢?
有人说《水浒传》是写的是农民起义,是为农民写“心”。这一说法对,也不对。你说《水浒传》是为农民写“心”的,它写的是农家的事情,那起码要写农民吧?但是一百零八将里没有一个农民。有人说九尾龟陶宗旺是农民,九尾龟陶宗旺在乡下是个泥水匠,上了梁山以后也主要管梁山的基础建设,算不上真正的农民;有人说李逵是农民,李逵的确是贫苦农出身,但是后来李逵在江州做了小牢子,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也算是个国家公务员了,所以李逵也算不上农民。所以,《水浒传》里能找出一个农民吗?这是其一,一百零八将没有农民,怎么能说是为农民写“心”呢?
第二,《水浒传》不但没写农民,反而对农民大加贬损。梁山英雄对称他为农民是非常愤怒的,不愿意当农民,不愿意被别人叫农民。插翅虎雷横听白秀英说书,白秀英说的是《豫章城双渐赶苏卿》,正说到务头处,白秀英下来找众人要赏钱,第一个就碰上了雷横。雷横没带钱,因此跟白秀英说,今天身上真没带,我下次再给你吧。白秀英说要讨个彩头,无论如何赏个银子。这雷横确实没带钱,白秀英的父亲白玉乔就在旁边说话了,我儿啊,你也不看看是城里人还是村里人,找他要什么钱。雷横一听人家说自己是村里人,是乡下来的,非常愤怒,说我下次多给你几个就可以,你干吗我骂我是村里人呢?白玉乔说了,我便骂你三家村使牛的,你又怎么着?放牛的,这不是农民吗?所以雷横这才恼将起来,拿手里的枷,把白玉乔打了个鼻青脸肿。雷横为什么打白玉乔?因为白玉乔叫他农民,你不应该叫我农民,明显是贬损。
所以,如果说《水浒传》是为农民写“心”,农民在哪儿?没有。贬损农民,表明作者并没有为农民说话。但《水浒传》毕竟是在农耕文化基础上形成的一部小说,这部小说中对那些欺压梁山的地主阶级、土豪劣绅也多有批判,又代表了一些农民阶层的利益,尤其是书中不同姓名、不同性别的人到了一起都哥们相称,都是兄弟姐妹。四海之内皆兄弟,这正符合中国农民阶层的追求。血缘情感,这是在农耕文化下成长起来的中国儒家文化所追求的。可以说,《水浒传》不是为农民写“心”的,却又体现了一些农民的心态、追求。
有人说,《水浒传》既然不是为农民写“心”的,那自然就是为市民写“心”,《水浒传》歌颂了市民阶层,为市民写“心”是《水浒传》的追求。初一看,倒真像,梁山英雄李俊在扬子江上做大盗,菜园子张青开人肉馒头店,好像都是小市民的所作所为。但细一看,不对。市民阶层是街市上的小手工业者,这些市民阶层最需要的是钱,很少有人把钱给别人。市民阶层是逐利的。可是梁山中,无论是晁盖还是宋江,都是大手大脚的,仗义疏财。这不符合市民的性格,也不符合市民的品德和道德追求。所以说是写市民阶层,这也不合适。不但不合适,而且作品中明显对市民阶层也是贬义的。武大郎算市民吧?武松他哥,卖炊饼的,他是真正的市民。可是这个武大郎在作品中是被揶揄的。到今天,我们提到武大郎都觉得他是个笑话。其实,武大郎卖炊饼不短斤,不少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辛辛苦苦,只是为了养活自己的家,他没有任何过错。但他就不应该有个漂亮老婆,所以《水浒传》对武大郎是揶揄的,是苛刻的、刁难的。今天读《水浒传》,没有多少人会为武大郎激起半点同情心,就在于作者在叙事的口吻之中,对市民阶层是贬义的,是看不起的。
这些看起来还表现在哪儿?还表现在作品中涉及市民阶层,都没有赞扬之情,而是揶揄、讽刺。比如说,武松知道哥哥是冤死的,回来以后,把那卖馄钝的、卖炊饼的,包括王婆、潘金莲叫到一块吃饭。武松知道这些人不会帮自己,所以“倏”地拔出一把刀来,插在桌子上,要求列为高邻给我做个证见。这些小市民没有一个为武松做证见的,都要逃。幸亏前后、后门都有武松的兵丁把管着,走不掉,才不得已给武松做了个证见。这些小市民有哪一个秉着正义之心去告诉武松,你哥是冤死的?没有一个,甚至连作证都不愿意,还是武松逼着他们作证的。所以《水浒传》是歌颂市民的吗?是为市民写“心”的吗?不是,这里面市民阶层没有被歌颂,是被批判的。
但是它一点市民之心都没有吗?也不对。《水浒传》中写到潘金莲勾搭武松、“王婆贪贿说风情”,写到这些倚门卖俏的女人的时候,作者的笔触花样纷飞,写得津津有味,这恰恰迎合了中国市民阶层最起码的欣赏口味。想当初,说书先生说“水浒”的时候,肯定是“王婆贪贿说风情”之类的最为人欣赏,说得最好,因为这些恰恰迎合了市民阶层的欣赏口味。所以《水浒传》也不是为市井戏民纯粹写“心”的。
既不是为农民写“心”,也不是为市井戏民写“心”,那《水浒传》写的是谁的“心”呢?《水浒传》真正写的是游民之心、文士之心。游民,这个“游”并不我们后来在王学泰书中所见到的“游民”,那个游民是常年在外旅游的,常年在外不归家的。《水浒传》中的游民,属于游离出社会政治权力中心的老百姓。晁天王没钱吗?有钱,晁家庄。李逵也有钱,宋江是押司,也有钱。所以《水浒传》真正写的是这一拨游离出了社会权力中心的人。他们不在权力中心,统治者的各种权力、政策的制定,没他们的事。他们虽然有钱、有闲,却参与不到社会的政治权力中去,所以他们要造反。所以,《水浒传》应该说写的是“游民”——被迫远离社会权力中心的老百姓的生活的艰难和艰辛、深沉的无奈和反抗。
另外,它还表达的是千古文士之心。中国千古以来的文士,他们的“心”是什么?他们都认为当今皇上不会有错,错在皇上用错人了,皇上身边的人不好。所以《水浒传》借梁山英雄的起义,表达了作者替天行道,帮皇上去推行正义大道。错在朝中有四大奸臣:蔡京、童贯、杨戬、高俅,奸臣当道,带来了官逼民反。最终,这些民被招安之后,继续帮皇帝推行天王之道,即便被处死了,也死而无悔。《水浒传》中真正表达的,是千古以来忠义之士所共同具有的内在的“心”,对当朝统治无半点微辞,恨只恨皇帝身边坏人太多了。所以替圣皇天子剪除那些奸佞之徒,还世界一个朗朗乾坤——这才是《水浒传》的内在的叙事之心、叙事追求。
所以,《水浒传》为谁写“心”?既不是为农民写“心”,也不是为市民写“心”,而是为当时的游民阶层写“心”,更重要的是为文人阶层抒发内在的追求,匡复正义、去除奸佞。因此,《水浒传》也叫《忠义水浒传》,这是《水浒传》在主题上的追求。
《水浒传》独树一帜的写作技巧
《水浒传》之所以成为经典,不仅因为它思想内涵的深刻性,更重要的是作家在写作技巧上有自己独特的追求。《水浒传》毕竟成于众说,是在民间讲故事的基础上形成的,所以书中俗语、俚语、方言特别多。它在写作的技巧上也是独树一帜的。
《三国演义》是写三个国家的军事征战,是作者站在三国风云之外,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分,合久必分,直说历史风云,讲故事的人对整个故事的全局清清楚楚。《水浒传》则不同,《水浒传》的作者在讲故事时,却处处有意识地利用故事中人的眼睛来看世界,不单是作者站在画外看。的确,《水浒传》里有很多作者本人站在故事之外的情况,他随时随地告诉你,这个故事你该站在哪儿,你该怎么理解,这是一种全局视角。
《水浒传》中第一次出现“剪径”的时候,作者在背后加了一句:原来这“剪径”是强盗说的,强人下拜,忌讳说“下拜”二字,故说“剪径”。这显然是作者加进去的介绍。这就属于作者站在故事外,向你介绍这件事。
“宋江怒杀闫婆惜”,宋江发现信函、赠金忘了带,复翻身转又上楼来拿。在这里作者加进一句话:列位,若是说话的跟他同时生、并时长,定将上前抱住宋公明。有分教:此一去,直叫三年沧州发配之苦。这是说书先生说的,说我这个说书的要是跟宋江一块长大的,我就一定将宋江抱住,不让他上去。他上去杀了闫婆惜,杀了闫婆惜就被发配到沧州了。他知道故事结局,这属于全局视角。作者本人对故事将来的发展很清楚,随时提醒你这个故事是讲什么的,你应该站在哪个立场,这叫全知视角,是说书先生站在故事之外,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还有一种叫限知视角,限定你知道的。说书先生借助书中人的眼光去看世界,这在《水浒传》中有几种表现:
一是环形的视角。杨志、索超都是大名府梁中书的爱将,两人在大名府比武。俗人写杨志、索超比武,肯定是杨志、索超两将出马,大战多少回合,索超往后拖着便走,杨志随后跟来,索超回身叫一声,来个回马枪。但是《水浒传》不这么写,《水浒传》写什么?杨志、索超在大名府的校武场上大战了五十余合,未分胜负。紧接着下面怎么写?这月台上梁中书直看得呆了;那两边的将官们纷纷议论道,向来见过厮杀的,未曾见这两人如此厉害;李成、闻达在将台上一边擂着鼓,一边叫好;两边的士兵们都纷纷跺着脚,连声叫好。
应该是写杨志、索超比武,可是作者的笔却游移到了月台上的梁中书,将台上的李成、闻达,两边的将官和士兵,绕了一个圈,圈的中心是杨志、索超比武,写圈子周边人是怎么看的。梁中书是大名府最高长官,他不懂武,但是他要矜持,所以他看得呆了;将台上李成、闻达,俩人懂行也矜持,所以随着鼓点叫好;两边的那些将官们也懂行,但不矜持,所以纷纷议论;两边的士兵们,既不懂行,也不矜持,所以跺着脚叫好。行文的笔法是杨志、索超比武场中心外的周边,这叫环形视角,这种环形视角是从周边看中间。
还有一种由中间写四边的环形视角。梁山英雄攻打大名府,约定了翠云楼举火为号。大名府最高长官梁中书戳枪在手,披挂上阵,打马向东门而来,却见东门有史进(绰号“九纹龙”)等人杀将过来。于是只好向南门而去,又见到鲁智深、武松杀过来。向西门而去,又见李逵杀过来了。四个门,梁山英雄以翠云楼举火为号,共同攻占大名府。这个时候如果让你去写,“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四个门你写哪一个门?《水浒传》作者借梁中书突围,东南西北四个门都写到了,这也是环形视角。这可以说是《水浒传》的独创,借书中主要人物的眼睛来看世界。
二是流动的视角。《水浒传》中写到武松,在水泊梁山,武松是盖世英雄,一身好武功,曾经在景阳冈打虎,在安平寨抛掷石礅,显出他的勇力无穷。这一日,武松被刺配了,小管营施恩每日给武松送酒,武松感恩不尽。后来这施恩就告诉武松,我为何与你结交呢?只因这南边有个快活林,当年是我的地儿。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潞州来,带一个人到此。那人叫做蒋门神。蒋门神一身好武功,把我打伤了,霸占了我的快活林。这快活林可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南来北往贸易之人,每天都能捡不少钱,现在被蒋门神占了,没有别的办法,你能不能帮个忙,把这快活林给夺回来?
武松一听,这还用说,明天就去。施恩担心武松喝多了酒,所以第二天说蒋门神不在家,先不去,武松只好再过一天。这一天,施恩只给武松案酒,案酒是下酒的菜。武松很烦恼,所以跟施恩说,明天给你打蒋门神可以,但是有个要求——无三不过望,每过一酒望子(酒帘)喝三碗酒。施恩一听,说你干吗这么喝酒?武松说,我这个人十分的酒有十分的力气,你让我打蒋门神,我必须借酒去打,所以必须喝十分的酒。施恩一算,这里到蒋门神那里有二三十里地,一路上十几个酒望子。既然你非要喝酒,那酒望子的酒都不是好酒,我明天让手下人带着好酒,在那酒望子等着你。
第二天,武松跟施恩向快活林走来。走了三五里地,果然看见一个酒望子。门口板凳上摆着的三碗酒,武松走上前去一饮而尽。如此走了约莫二十里地,施恩看到武松脸上并不见十分醉意。武松说,施恩你别去了,我自己去吧。施恩答应了。武松往前又约莫走了三四个酒望子,每个酒望子都喝了三碗酒,再往前看,却是一片竹林掩映。树林之中有个大汉坐在竹椅子上,武松猜想那人就应该是蒋门神了。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著望竿,上面挂著一个酒望子,写著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栏杆,插著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酒望子里面是三个大酒缸,柜台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这个女人是蒋门神新买的小妾。这一切都是从谁的眼光写的?从武松的眼光写的。武松是个胆大心细之人,所以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如果换作李逵,什么也没看清,直接抡起板斧就杀将进去了。但是武松不同,武松胆大心细,所以看得清清楚楚,看到蒋门神拿着一把蒲扇坐在椅子上,看到蒋门神的媳妇,看到酒望子的“河阳风月”和“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的对联。这就是武松的眼睛看到的世界,这是一个流动的视角,从头到尾都随着武松眼睛的流动而写下来。这可以说是《水浒传》在写法上的独特之处。
这种从书中人眼睛看世界的视角,还比如写得非常真切的李逵暗杀罗真人。写李逵“腾”跳过墙去,看见罗真人独自坐在日间见到的这件东西上。“日间见到的这件东西”是李逵白天看到的一个东西。面前桌上点着一炉好香,香微微的,罗真人拿着一本书在那里念着什么经。
这里是从谁的眼光写的?李逵。原来书中写的是:李逵跳进屋里,看见罗真人坐在莆团上,面前桌上点着一炉好香,手上拿着一本“玉枢宝经”,正在那里念经。金圣叹改了,改成“李逵‘腾’地跳墙进去,见罗真人独自坐在日见这件东西上,面前桌上的香,烟微微的,手里拿着一本经书,念诵什么经号之声”。这是李逵的眼光。罗真人坐的那个是莆团,但如果是戴宗看到了,知道是莆团,李逵看到,哪知道是莆团啊!所以从李逵的眼中看是什么?是日间这件东西上。原来说他面前点了一炉好香,李逵哪知道香和好坏,所以金圣叹后来改成“面前桌上香,烟微微的”。原来说罗真人念的是“玉枢宝经”,李逵哪知道他念的是什么经书,念着什么经号。那么,这好在什么?好在都从李逵的眼中去看这个世界,这叫限知视角。
从这个角度我们不难看到,《水浒传》既不是为农民写“心”,也不是为市民写“心”,它是为游士写“心”,为文人写“心”。其次,《水浒传》在写法上有着自己的新发明,它开始借助书中人的眼光来观察这个世界,与《三国演义》的全知视角相比,它已经表现出不同。
从《三国演义》到《水浒传》我们可以看到,中国人讲故事的技巧在逐渐地精进和发展。《三国演义》是一部伟大的史诗,作家的如椽巨笔暗合了中国古代的二元对应之学;《水浒传》也是一部伟大的史诗,作家写到了中国千古以来文人的内心追求,并且用他精妙的笔,从不同的人的眼光,来审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这两部作品都是史诗一样的作品,都是伟大的作品。
我的讲座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叶其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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