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正：从墓葬形制看外来文明的华化与华夏文明的东传（上）

韦正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

点击观看精彩论述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大变革、大发展时期，是一个升华的时期。中国传统文化在不断发展的同时，也在汲取其他方面的营养，借鉴其他文化的长处。今天，主要以魏晋南北朝为历史背景，讲一讲外来文明的华化和中华文明的东传。

一、外来文明的华化不是偶然的个人行为

先讲三点：第一，外来文明进入中国后，有一个如何融入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外来文明要融入中国传统文化就必须要先改造自己。

第二，外来文明到了中国，除了从国外直接传入中国的舶来品外，所有流入中国的东西都会逐渐被中华传统文明所影响。

第三，外来文明传到中国，从来都不是纯粹、偶然的个人行为。外来文明传入中国，往往是以团体的方式传到中国，不然很难融入流传下去。

二、从古代石刻看汉晋文明与外来文明的碰撞融合

石刻大家都很熟悉，比如，北京十三陵的神道石刻，西安乾陵、昭陵的石刻，这些都是大家比较熟悉的。许多中国乡村都保留着很多地面石刻。其实，地面石刻的渊源在西方，在讲渊源之前，先说一下中国石刻发展的重要时期——魏晋南北朝时期。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地面石刻可以分为两个系统，一是继承汉代的西晋和南朝系统，二是北朝的系统。

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游牧民族南下，西晋政权逃到了南京等地，把汉晋文明带到了南方地区。后来隋朝统一了中国，不过，要是留意隋唐时期的衣着的话，我们可以发现，他们穿的是圆领衣服，戴幞头，穿靴子。如果大家再想一下汉武帝穿的衣服，是衮冕之服。这说明，中国文化在悠久的历史长河中发生了变化，不但中国人的衣着出现了变化，还有很多方面都发生了或多或少的改变。同样，在此背景下，地面石刻也经历了变化的过程。

举个例子，比如，唐朝帝陵石刻。乾陵石刻有石马、石人，还有好多蕃臣形象的石刻；恭陵石刻有石碑、石人、石兽、望柱、华表等。我刚才说了，汉晋与南朝是一体的，是没有石人的，石人是由北方传入的。这就直接印证了时代的改变和风俗的变迁。这是怎么形成的呢？先从南北朝的南朝开始讲，例如，梁武帝父亲梁文帝墓葬区的石刻，这个墓葬区石刻中有个柱子很有特色，异域风情非常强，上面是一个覆莲顶，下面是一个方形的碑板形神道。因为中国人希望死后升仙，当要吊唁、拜谒逝者的时候，走的就是这个路，叫神道。这个神道石柱刻的字也很奇特，一面是正刻一面是反刻，古代叫它透明之石，因为古人觉得，以逝者的角度看到的事物和生者看到的事物是不一样的，是相反的，这是生死之间的差别。神道两侧还有一系列成系统的遗迹。这是南朝帝陵的特色。

我们再看北朝。北朝时期的情况过去是不明确的。现在随着考古工作的开展，我们对北朝的情况慢慢有所掌握。比如，北魏宣武帝。宣武帝是谁呢？宣武帝是北魏发动“太和改革”的孝文帝元宏的嫡亲儿子，这个人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宣武帝的陵叫景陵，在发掘他的墓葬时，考古人员发现了一个石人，这个石人有一个线刻图，显示了一个武将戴了隆冠，手抓宝剑之类的东西。当时一直没有引起重视，但近年大家开始关注这个了。为什么关注，我们接着讲。

再看北魏孝文帝的长陵。近几年做了调查，在他的墓葬前面发现了一些东西，有石礅，石礅前面有两个方坑。现在考古工作做得比较深入了，过去就是把墓门打开，到墓室里面记录一下就走了。随着考古学的发展，现在对地面相配套的陵园设施也逐渐重视起来了。孝文帝墓葬的情况是，首先这两个方坑可能是两道墙的地基遗址，象征着进入陵园了，进入陵园再往前走一段，快要接近大封土的时候，两边当时可能有两个石人。大家注意，只有两个石人，而南朝梁武帝墓葬的石刻是成套、成系统的，承袭了汉代帝王墓葬习俗。到北魏孝文帝的时候，只搞了两个石人。这就是当时那个时代南北文化的差异所在。

不过从北魏开始，墓葬前立石人的习俗得到了延续。大家再回想一下隋唐时期，隋唐帝陵既有石人，又有石马。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沿袭、发展和继承的过程。现在开始往前一点点追溯，追溯一下南朝。在重庆发现过南朝宋时期的一根柱子，这根柱子的线刻图跟梁文帝神道石柱非常相似，所以可以看到，南北朝是在不断地互相影响。

再往前追，到了西晋时期。西晋有个人叫韩寿，在他的墓葬里发现了一个历史记载过的故事。故事是这样的，当时有个人叫贾充，他是西晋时期的著名人物。贾充的妻子生女二人。长女叫做贾南风，丑而短黑。小女儿叫贾午，光丽艳逸。韩寿在当时是个年轻人，贾午看上他了，就把皇帝赏给贾充的一种香偷出来给了韩寿，这种香是西域进贡的，非常稀有。有一次贾充跟韩寿在一起，闻到韩寿身上有这个香味，便知道了这个事。贾充回去偷偷审问他女儿，女儿把事情告诉他了。贾充想了想就让他们俩人结成家庭了。这样一个故事竟然在韩寿的墓葬里被发现了。把这个说给大家听，就是帮助大家能理解南朝跟西晋，跟汉是有系统性联系的。为下面讲外来文明的华化做一个准备。

既然追到晋了，那么就要往汉去追一追。现在的首都博物馆，我记得原来在二楼放了一块石柱，上面写着“汉故幽州书佐秦君之神道”，这个很重要，因为发现的并不多，全国到现在就发现了两个汉代的这种石柱，北京发现了一个，另一个在山东省的博物馆。

这两个神道石柱非常罕见，但还有比这两个更罕见的文物，就是南阳宗资墓前面的石刻。罕见在什么地方？罕见在从唐章怀太子李贤著的《后汉书》到欧阳修的《集古录》，到沈括的《梦溪笔谈》等，都讲到宗资墓石刻。宗资墓石刻前无头，后无尾，四条腿都不见了，但却是国家非常重要的文物。石刻的细节刻有“天禄”“麒麟”。

南朝往上追，很多东西可以追到东汉。追到东汉，就追不上去了。所以现在往下追。山东省博物馆有一对石首,在其颈部左侧背部刻有“雒阳中东门外刘汉所作师子一双”的隶体铭文。这个文物的题记非常重要，因为山东人刚开始可能不会做狮子石刻，因为没见过，是张骞通西域中国人才知道狮子。这里已经有外来文明的痕迹了。再往前追，追不到了，追不到的原因是因为这些东西是外来的，是在一定的条件下，一定的时空下传进来的。

其实刚才讲梁文帝墓葬的石刻柱子，包括韩寿墓表，如果往柱子上仔细看的话，石刻的棱纹是有争议的，一部分学者认为是中国的，是传统既有的东西，另一些人认为是西方来。

再来看石碑，碑太常见了。我们心里很难接受碑是国外传到我们这来的，但是实际上碑是从西边传来的，只不过发生了变化。中国古代的墓葬是一个竖穴墓，要在边上立个碑。这个碑基本是木头的柱子。所以我过去想不通，圆的木头柱子，怎么可能变成一个方扁形的碑。过去中西交流很难，但现在普通人想出国很容易。当我到希腊雅典去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公元前5世纪左右的墓（时间相当于孔子时代），我发现我们的碑，跟它的有某种相似，又有不一样的地方。然后我到当地的小博物馆里参观，发现他们的碑有个龟首形象。后来去意大利的时候，会经常看到非常高的巨大石柱。中国人没有这个传统，在柱子上立个石兽，这是西方的传统。

再比如，雅典卫城石柱。那里的柱子非常粗大，非常雄伟。还有阿育王石柱，上面是狮子王。像这种柱子，如果没有很深的文化底蕴，是难以把它创造出来的，同时也难以向下流传。后来这些东西传到中国来了，传到哪？传到了敦煌，敦煌的268窟有个龛，里面有柱子，它两面卷起来的样子和希腊的石柱很像。

下面我们要探讨一下其中的原因，从霍去病墓开始，中国陵墓前面就开始摆放石刻。在霍去病之前，中国的墓葬前是不放石刻的。我们更加熟悉的一句话，就是“不封不树”。但古代的流官，如果到其他地方做官，在那死掉的话，尸体运回来是很难的，有些墓葬就会出现在边关。这个时候就要考虑给他做个碑了。到了东汉时期，产生了更强烈的需要，东汉是大族兴起的时代。东汉大族跟之前社会大族的根本差别在于东汉的大族有领袖，有大族杰出的人物。过去是一个家族的力量，只要有一个人把家族能笼住了，就能往前走。但东汉的时候，光依靠简单的宗法制是不行的，必须有大族的领袖，这些人在朝廷为官，在社会上有巨大的名望，这种人就可能是名士，这种名士的丧葬活动就受到格外的重视。比如，文献上记载，某大名士死的时候，全国各地的人来参加他的葬礼，能达几万人规模。于是大家就思考，大名士的墓葬不搞点东西是不行的，于是就有了石刻等。

我们知道亚历山大东征，在秦始皇前100年，亚历山大东征的特点大家都明白，他把带来的希腊人丢在了阿富汗，建立殖民地了。被丢下的人在阿富汗一带建立希腊化的城邦，把希腊的雕塑带到了这个地方。等张骞再去的时候，就跟这些人发生了接触。这个接触让中国人亲眼看到了纯粹西方的东西。你想，那是地中海文化，跟之前见到不一样。这些东西在被张骞带回大汉之后，开始生根、开花、结果，东汉大概就这样一个情况。

我们再看一下中国人改造西方柱子的例子，在河北有个北齐时期的义慈惠石柱，这个柱子是呈凹楞形的。为什么这里有个柱子，因为在这个地方发生过大的战乱，死了很多人，后来当时的朝廷觉得应该建个柱子来安魂、做纪念。其实这个柱子就是典型的借鉴了西方柱子的形制，不过希腊、罗马一般的石柱上都蹲一个神兽，中国人把这个给去了，搞了个小房子在上面，里面放了个佛像，这就是外来文明的华化。

（根据宣讲家网报告整理编辑，

未经许可，不得印刷、出版，违者追究法律责任）

责任编辑：李天翼

文章来源：http://www.71.cn/2018/0112/981794.shtml